第78章
琉璃灯璀璨的昭明殿里,屏风映着寂然孤影。
珍馐百味罗列的案前,姬寅礼一言不发的坐着,视线一直凝在对面孤零零的那双白玉箸上,凤眸里不见波澜。
“他真这般说的?”
“回、回殿下,是……”
来回话的那宫监双膝跪地瑟缩着,额头紧贴着金砖。
殿内陷入了死般的静寂,周围侍立的宫人大气都不敢喘。
姬寅礼闭了闭眸,掩住其中万般情绪。
难堪吗?的确难堪。
他也没存旁的心思,也不过是想叫人过来单独与他吃杯庆功酒罢了,哪料得对方竟敢如此堕他颜面。这倒显得他在等待人过来时的那种,近乎有些近乡情怯的情绪,如斯可笑。
其实这半年来,他也不是没考虑过与对方彻底划清界限,但却仿佛中毒了般,迟迟难以剜掉心底深处最后那点旖思。尤其在得知对方亲临险境那段时日,他更是夜夜被噩梦缠身,不是梦见对方被洪水冲走,就是梦见其被瘟疫夺命。
每每醒来他都会生出深深的悔意来,后悔自己逼迫太甚,后悔让对方离京时是带着对自己的怨与惧而去。每每一想,都生出些隐隐悔痛的情绪。由此,他甚至觉得,人欲也不是非有不可,若能与之精神共契,那旁的倒也无关紧要。
如此一来,其实也算是两全其美。
他不必再纠结于去突破最后一层障碍,与对方行那不伦之事,而对方也不会被他甚急的逼迫而致抑郁,或逼疯逼死。
所以他此番让人过来,亦不过是想着缓和下二人之间的关系,让对方莫再惧他怕他罢了。
哪成想,对方直接给他个没脸。
“刘顺你去,再请!”
陈今昭在马车上与鹿衡玉说说笑笑时倒不觉得什么,可待回了家,一颗心就开始不受控的发慌了起来。
她不知这初次反抗的结果会是什么,但隐隐能知道,这事肯定没完。所以这夜她直接是合衣躺下,心砰砰跳着,双手紧紧攥着官印,好似能从中汲取力量。
果不其然,在她躺下没多久后,院里的门被敲响了。
陈今昭直接去开的院门,门外,刘顺带着两个身强体健的宫监,无声躬身立在暗寂静的巷道中。
“您让殿下久等了。”面对她的骇然吸气,刘顺开门见山道,“陈大人,请随奴才入宫罢。”
陈今昭没有应声,指尖用力蜷缩,犹疑不定。
刘顺似是知她想法,就迅速低语道,“望陈大人慎言慎行,咱们家殿下,是事无其二的。”
陈今昭陡然出了身冷汗,不敢再试图触虎须。咬咬牙,匆匆与刘顺道了句稍等后,就脚步不停地回了屋,戴上了官帽更换了鱼袋,同时带上了官印、任命敕书、笏板、以及百姓赠她的万民伞。
见此情形,刘顺欲言又止,但到底没再说什么。
一路上,面对陈今昭类似'殿下生气了吗“夜宴上已吃过庆功宴,为何殿下还要再请我“殿下等了多久“大监你觉得殿下会训斥我吗'等等明里暗里的套问,刘顺皆闭口不言。
只心道,这会知道怕了,早去干什么了。
不过在瞥过对方那明晃晃的,明显要拿来与殿下掰手腕的类似万民伞等东西,他不免又暗下咂舌。这位主,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
其实陈今昭也没刘顺想的那般英勇,一路上,她拢着她的这些凭仗,不住的给自己打气,不断告诉自己她是有功之臣,是国之栋梁,再也不是从前可有可无的朝中微末小官。所以面对上位者的狎戏玩弄,她是有些底气,可以稍稍作些反抗的。
但想归想,在双脚踏进昭明殿时,她还是有些腿软。
整个昭明殿金碧辉煌,却寂静无音,膳桌上的珍馐佳肴早已失了温度,时蔬褪色,脆皮绵软,汤汁上浮着薄薄油脂,充满了冷香幽幽的凄清之感。
迎面坐在在膳桌前那人自斟自饮,仿佛未看见人进来,的人,兀自提壶倒酒,再低眸仰脖饮尽。琉璃灯的光影投在旁侧屏风,在他半边面上落下阴沉的碎影。
“陈大人好大的官威,需要本王三催四请。”
在手里这杯酒饮尽后,他方慢慢掀眸,不轻不重的吐出一句。可待看清来人装备齐全的模样时,他不由凤眸半眯,指腹抓紧了杯沿。
陈今昭从进来就没敢抬头,在近前后听到这句,也不敢辩驳。将怀里捧着的诸多物件小心放置昭明殿的地砖上,她就屈膝朝他跪拜下来,额头伏在交叠的双手上。
她不言不语,却无声胜有声。
他看着她,眸里猝然过怒色,转瞬又转为不见底的暗沉。
他盯视她许久,渐渐地,那双凤眸已不见波澜。再次出口时,声音平稳的令人心悸。
“既然你以这副姿态前来,那想必是有话要说。不妨明说出来。”
殿内安静数息后,响起了微颤却坚执的声音。
“臣自幼失怙,为供我读书,母亲卖了家中良田,为人浆洗为生。我能读书已是不易,为不辜负母亲良苦用心,为能出人头地为家中撑片天地,臣悬梁刺股,三更起夜半睡,不敢懈怠一日……”
十年寒窗苦读,个中艰辛岂是一句话能概之。
寒冬冻指僵,暑日汗浸裳,为了练手好字,她手腕日日悬石,不知被磨穿了多回。
但向上走只有这一条路,她也只能忍着,熬着。
好不容易一朝金榜题名,春风得意马蹄疾,本以为终于苦尽甘来,怎料却陷入京城这汪不见底的泥沼中,脱身不得。
她低语说着她一路走来的种种,从求学到为官,从翰林院到工部,从京都到河南府。她娓娓道来,说了很长时间,他没有打断,无声听着。
“臣也不过是做了为官本分而已,百姓却感激涕零,夹道相送,长久追着臣的车驾,几多不舍。民风淳朴,令臣心生动容,可民生艰辛,亦让臣心生不忍。”
“臣此生惟愿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惟愿以毕生所学,行实政,解黎民之困,解民之饥寒。”
“但求能以微薄之力,使百姓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养。”
“若能如此,那臣虽九死尤未悔也!”
姬寅礼听着她说着自己的抱负与理想,目光渐渐移向了她旁侧的万民伞上。
右侍郎的请功折子上,详尽罗列对方此行的种种功绩,对其更是毫不吝啬赞誉之词,足见对这个下官的满意与看重。他忆起奏折所言,其外出治水,不辞辛劳苦累,勘察水利周详、亲往修缮水车并不吝赐教河工、疏浚献策精当、身先士卒抢险……甚至还几多警告叮嘱监工,不得随意打骂民夫,不许克扣饭食等等。桩桩件件,堪称为官之典范,诚如其所言,是真的在做造福一方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