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卯时,金銮殿上空乌沉沉的,有闷雷沿着殿脊滚过。

殿前广场上,百官分列而立,三军将士持戟如林,肃穆一片。

随着传令官一声高唱:“吉时到﹣-”

四周百架朱漆战鼓同时敲响,声震九天!

身穿黑鳞甲胄的摄政王沿着御道,在禁卫军的拥簇下登上九重丹陛上的点将台。他高举虎符面向众人,猩红披风在风中鼓荡,如军阵中的铁血战旗,威仪赫赫。

“三军将士何在!”

“在!”

将士们举戟顿地断然齐喝,声若洪钟。

摄政王环视众将士,如炬目光透出面甲。

“湘王谋逆,妄图颠覆山河,乱我国朝!今日孤奉天子诏号令三军,意在奉天讨佞,肃清寰宇!众将士可愿随孤讨伐不臣,荡平敌寇!”

“万死不辞!”

“好!”点将台上传来高喝声,“此战必胜!吾等凯旋之日,便是孤亲自为尔等授功之时!”

“此战必胜!必胜!”

三军将士齐声呐喊,声若骇浪,在点将台周围震响不绝。

传令官此时出列,展开明黄绢帛,开始高声念《讨湘檄文》。

趁着这个空当,台下文官列队的陈今昭,赶紧小心又快速的拿眼往户部所在方位逡巡过去。借着周围火把的光亮,她总算看到了低头立在其间的熟悉身影。虽瘦削了许多,但的确是鹿衡玉无疑。

见人完好无损的回来,她简直都要谢天谢地,这两日当真是要吓死她了。

这时阶上的传令官念的檄文已接近尾声,陈今昭迅速收敛心神,再次将注意力放在当前的誓师大事上。

“布告天下,咸使闻之!”

随着最后一句落下,传令官收了圣旨,无声退回原位。

太常寺官员捧着红漆托盘近前,上面放置着三尊青铜酒器,皆斟满了御酒。

姬寅礼端过第一杯洒向地面敬天地,第二杯朝北面洒去敬祖宗,第三杯方举起饮尽敬三军将士。

随即,他霍地抽出长刀,直指苍穹。

“此战,不破湘王誓不归!”

三军将士齐齐单膝触地,喝声排山倒海﹣-

“千岁!千千岁!”

姬寅礼转身步下了点将台,但手里长刀并未封鞘,一路斜提着刀走下九层丹陛。他止步在阶前,五指按柄锋刃点地,带着半甲的面庞侧过,望向文武百官队列。

整个殿前广场刹那凝寂。

“孤听闻,你们当中有人仿效汉时董承,以衣带密诏挟血书,私联贼寇。反贼湘王遂得以假'靖国难'之名,举兵谋逆。”

天的尽头开始泛青,在青色天光与火把光芒的交织下,他的兜鍪泛着冷冽寒光。目视众臣,他平缓低语,“自己站出来,孤可允你自我了断,留个全尸。”

周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陈今昭脑中轰了声,骤然浮现三字,衣带诏!

要不是死命按捺住,此刻她怕已第一时间看向詹事府官员所在的方向。因为能从宫里带密诏出去的,无疑是凤子龙孙身边的亲近之臣!

詹事府的嫌疑无疑是最大的。

想起沈砚的那些异常,这一刻好似明白了什么的她,手脚刹那冰凉。同时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脊背!

静待几息后,周围响起肃杀的脚步。

陈今昭惊惧交加的抬眼,就见一列煞气腾腾的禁卫军,果不其然冲着詹事府官员所在方向就直奔而去!

而后,他们不由分说的将两个官员提到阶前,押跪下去。

视线骤然恍惚了几瞬。深呼几口气,强捺慌张定睛再看,在眼见着那抹孤傲的身影依旧好端端的立在原地时,她方虚脱了般的瘫了双肩。此时的她额头尽是湿漉漉的冷汗,胸口还在狂跳不止,依旧心有余悸。

沈砚兀自静站着,入定了般,仿佛对周遭一切毫不关心。

他起先是漠然低着眼,在听见阶前他的上官及同僚告饶声后,就闭了双目。

阶前,姬寅礼敛眸视着二人,对他们的求饶狡辩之辞,不置可否。

“尔等与孤作对时,就该料到这日了。”挥手,直接命道,“拖下去,祭旗罢。”

禁卫军当即拖走瘫软如泥的二人,至朱红帅蠢旁,在“奉天讨逆“四个金字下,手起刀落。

高喊求饶声戛然而止。场内鸦雀无声。

在场众人皆能清晰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阶前之人的目光却再次扫向群臣。

“你们当中亦有人,与反贼暗通款曲,泄露军机。”

语罢,禁卫军再次如狼似虎的闯进群臣队伍中,架住几人出来押走。

毕竟祸不及己身,因而陈今昭虽仍有惊惶,但也不至于太过惊惧。

直至,她亲眼看见,两个禁卫军架着一人,打她眼前拖行而过!

至这个时候,她整个人都是懵的,呆呆盯着被狼狈拖行的熟悉身影,以为自己在做梦。

从前最爱体面最爱俏的他,此刻却被两位禁卫军架着双臂拖行,官服肘部磨得破烂,官帽也不知滚落何处,头上玉冠断裂,发髻也散了下来。

陈今昭似傻了,呆了,只一味的盯着鹿衡玉不放。

鹿衡玉却朝她对面侧了脸,避开她的目光。

直待他的身影从眼底消失,她才猛一踉跄。睁大了眼,她仿佛是脱离水域骤然窒息的鱼,大口喘着气,拼命的想要汲取氧气入肺腑。

不可能,怎么可能!

他为何会做这般的事情!是不是被陷害的?

是!他一定是被人陷害的!

但、但!她眼泪控制不住的涌了出来。

但他此刻却跪于阶前,垂首甘认罪行啊!

是他,主动揽下、甚至做出了此等灭门祸事。

此时此刻,她有种想要喊想要叫的冲动!她甚至想要上前厮打他质问他,何故如此!何故如此啊!

模糊的视线中,一只乌色官靴映入她颤栗的泪眸中。但见官靴脱落一旁,靴底朝上,露出被砖石磨破的痕迹。

犹记这样的乌色官靴,他也送了她一双,靴面绣有祥云图案,周围辅之金线勾勒。时间太久,她都忘了是因为何事,他送了这双靴子向她赔礼道歉,但她却嫌这官靴太过醒目奢侈,所以就压了箱底,至今都没敢穿出来显摆。

人之将死,脑中会不会浮现走马灯她不知,但此刻她脑中却走马灯似的掠过他们从前的种种,喜,怒,哀,乐,二人相处的所有片段扎根似的刻进脑海深处。

最终,画面定格在一顶带着筋膜的血色头颅上。

这一刻她胸口像是被东西挠过,鲜血淋漓。

那股难受的痛苦,似要将她撕扯两瓣。她难以接受这样的变故,无法接受!

于此刻,极痛之下,她甚至对鹿衡玉升起种由衷的恨意来。他既早晚要奔这条死路,当初又何故要与她结识?二人互为挚友多年,脾性相近,志趣相投,她早已视他为知己,是生命中最重要的友人,如今要她承受这样惨烈的生离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