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陈今昭紧赶慢赶的替他收拾行囊,安排马车,总算在鹿衡玉离京那日,堪堪将诸事收拾妥当。

冷雨初歇,长街上的青石板上湿漉漉的。

马车里,陈今昭事无巨细的说着这些时日朝廷发生的事情,说朝廷大军的六战六捷、说二十三路世家的末路、说被押往西北的湘王、说朝廷在江南官场的手起刀落、亦说世家在京中最后的反扑。

鹿衡玉静听着,没有打断。

往昔那些年,每每上朝前,都是消息灵通的他将探来的朝廷秘闻说给对方听,如今时易世变,换作了对方把朝廷动向说与他听。

陈今昭说完后,不免将目光看向了他。

鹿衡玉清减了许多,初冬的天穿着厚厚的狐裘,衬的瘦削的轮廓愈发艳丽深刻。但精神还算好,那双眼睛依旧明亮,其间偶尔划过的雪亮,似刀锋般锐利。

“不必替我担心,我好着呢。”

他见对方的目光几番落他面上,就眼笑眉舒的拐了下她胳膊,“你没见我离府那会,我那父亲与继母诚惶诚恐的模样,怕的就差给我跪下了,唯恐我一个想不开,做出什么诛九族的大事来。哈,原来了然一身轻,还有这般好处!只要我无所顾忌,怕的就是旁人了。”

陈今昭转头去那温着的那壶酒,“我担心你什么啊,你此去地方为官,还不知要有多自在。我们在朝堂大升朝,成日鸡还没起就得在宣治门前候着,你在地方小升朝,却是高坐明堂,悠悠等着整个荆州官场大小官老爷向你磕头。光是想想,我的眼睛都要红的冒光。”

鹿衡玉捧腹笑道,“你这是兔眼病,得去看看大夫!”

陈今昭啐他一口,“早晚有一日,我也得体会把小升朝的快乐来。”

“你不说江南已经有主事之人了?你现在这官职,就算外放,也去不了那。”

“我就不能外放去旁地?”

“那倒也是。不过你嚷着外放也有些年头了,有谱了吗?”

“应该……我觉得,可能快了。”

陈今昭也不大确定,挥挥手道,“算了,不提这个,咱俩喝酒。”

她提酒壶给两人各斟了一杯,“总说要请你喝酒,却总是被这事那事的耽搁下来。零零总总算下来,也欠了你好几顿了,只得等你明年回京述职时再说了。”

鹿衡玉端起酒杯,迟疑的看她,“难道不是因为你抠吗?请我的酒那是能躲一顿是一顿。”

“怎么可能!”陈今昭拍拍胸脯,“我现在豪气的很!等你下次回来,欠你的酒,一顿顿全给你补回来!去哪吃,你定!”

“这是你说的啊,别到头来反悔。”

“一个唾沫一个钉,绝无二话!”

“这事便就定下了,我可记着呢。来,满饮此杯!

“共饮!”

清脆的杯盏碰击声响起,两人饮尽后亮了杯底。

接下来的路程,两人边吃酒边说笑,忆往昔在翰林院时不堪回首的上值生涯,也说从前二人各出的洋相。大笑的声音不时传出车外,盘旋在雨后寒凉的长街上空。

路再长也有尽头。

马车在城门口停下,车内的笑声也随之停下。

临到分别时,明明都暗暗告诫自己要笑着说离别的二人,却都红了眼眶。”今昭,此生有你这一知己,足矣。”

“我亦何尝不是。”陈今昭抬袖擦过眼,提起酒壶再次将两人的酒杯满上,“酒逢知己千杯少,那咱俩再喝一杯。今日喝这最后一杯,剩下的等你下次归京补上。来,祝你一路顺风!”

鹿衡玉伸出嶙峋的手腕,用力握住酒盏,“来,祝君万事胜意!

“祝吾等青云直上,万事亨通!”

“祝吾等福泽绵长,安康顺遂!”

“举杯同敬!”

“吾等共饮!”

陈今昭下了马车,依依不舍的看着马车。

“保重啊,鹿衡玉。你要努力,别下次回来官阶差我太多,我不好意思受你的礼啊。”

鹿衡玉深吸口气,磨牙道,“放心罢,此番我奔前程去了,下次回来还指不定谁给谁行礼。”

马车缓缓启动,带着人朝着城外的方向缓缓而去。

陈今昭用力的挥手,直待马车出了城门,奔向未知的远方,再也消失不见。

鹿衡玉,保重。

她眨去眼里泪花无声喃喃,心里空了一半似的。长久以来,她已习惯了身边又这么个搭子,上值一起下值一块,时不时凑在一起吃酒说说心里话。如今对方冷不丁从身边离开,她内心既酸楚不舍又极度不适。

城外驶离的马车里,鹿衡玉攥紧了袖中的一方诏令。

今昭,便以我此生此身,换你躺在功劳簿上罢。

陈今昭蔫蔫的回了家,可还没等她踏进家门,却惊见那刘顺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

刘顺朝她无声的示意胡同外方向,她方猛然记起,因为今个要给鹿衡玉送行,所以她告假了一日,遂没能去陪宫里那位用膳。

虽内心不大理解,为何非得要她一日不落的陪他用膳,但脚步却不停的跟随着刘顺,匆匆来到了胡同口安静候着的朱漆马车前。

踩着马凳上了车,她小心揭开锦帘,进了车厢内。

外面寒雨冷风,车内温暖如春。厢内两侧的镂空香炉里点着暖香,袅袅香气弥漫了整个车内。

姬寅礼姿态闲散的斜倚锦垫,单臂随意搭在腿上,手里似把玩着什么物件。见她进来就将掌心之物顺势拢入袖中,不等她行礼,就笑着招手让她近前来坐。

“今日送鹿大人离京,耽搁了殿下用膳时辰,望您怪。”

“挚友离京,你去相送,乃人之常情,吾焉忍心怪你。”他端过旁边小火炉上煨着的热汤,手背覆上试了温度,“他双亲未至,唯你独行相送,此等有情有义之举,吾甚羡之。”

陈今昭听出了丝别样的意味来,不由赶忙解释了句,“他父亲继母待他甚为苛刻,没有丝毫怜子之情,自也不会替他打算分毫。臣也是出于朋友之义,这才出京相送。”

姬寅礼将汤碗递给她,轻笑,“我又没对此置喙,你急什么。来,趁热喝了。”陈今昭讷声道了声是,双手接了碗。

滚烫的热度透过瓷碗的薄胎传来,她触在碗壁的指尖不可查的一缩,随即暗吸着气强忍着扣住。

姬寅礼面色微变,一把夺过汤碗搁置旁处,捞过她蜷缩的手强势展开。那微微泛红的细指薄皮,让他眼眸微沉。

他给忘了,女子的皮肤细薄,哪似他这般男子的皮糙茧掌,他觉得适合的温度,于对方而言却是烫极。好在马车里的抽屉里,伤药都一应俱全。

他沉声唤刘顺进来翻找出烫伤用的伤药,不顾陈今昭的连声推辞,挑了抹药膏均匀的给她手心涂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