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沈砚对她的突然到访感到惊讶,同时也很是开怀。

将她迎入府邸,他边走边笑说,“朝宴今日如何得空过来?岁末将至,工部诸事繁杂,想必你这工部郎中也是公务缠身,这段时日忙得很罢。”

陈今昭微笑:“是有些忙,不过来年春耕涉及到贷粮一事,我想与你这里讨个主意。”

沈砚了然的点头。

进了花厅,下人上了茶水后,他就打发人下去了。

陈今昭在他开口前,看向侍立一侧的长庚道,“长庚,你且先去门外候着。”又面向对面诧异的沈砚,解释了句,“毕竟涉及政务,还是当心谨慎些好。”

沈砚看着她与往常隐隐有些不同的神色,心中几番思量,然后也对着旁边自家常随道,“忠庆你也下去罢,把门带上,其他人未经传唤不得入内。”

两家常随退下后,偌大的花厅里就仅剩他二人。

“朝宴可是要说那青苗法?”沈砚觉得对方之所以这般谨慎小心,可能是要说的就是来年春耕,欲推行此政之事。他沉吟了番,劝道,“我知你这一年来反复推敲青苗新法,欲求至臻至善。然推行新政仍需审时度势,现在施行还是有些操之过急,恐非上策。”

唯恐对方想不通,他又补充,“倘使监管不周,州县官吏阳奉阴违下,纵尔鞠躬尽瘁,最后亦难竟其功。故而,朝宴你不妨再等等,且将此政暂压缓行,少说等……天下再平稳些,等朝廷能抽出人手到地方监管,再行青苗新政不迟。”

陈今昭垂首不语,目光一直凝在手边的茶碗上。

沈砚望向异常沉默的对方,疑惑唤了她两声,“朝宴?朝宴?是我所提有何不妥之处?”

陈今昭从茶汤上抬了眼,看向对面狐疑不解的人。

“我见泊简兄近一年来忙碌非常,不知具体忙的何务?”

沈砚一时哑然。他有些吃惊的看向陈今昭,不明白从来极讲分寸的对方,为何突然问出如此不妥当之言。别说户部、工部隶属不同衙门,就算同在一部,向同僚打听机密政务,亦是犯忌讳的事。

就算二人是友人,这也是极不妥当的。

就在他拧眉沉思要如何回应这话时,却听到对方猝不及防地发问——

“忙的,可是田税改革之事!”

沈砚猛地站起来。

陈今昭骤然撑案起身,衣袖带翻了手边茶碗。

“改革的具体是哪条田税?”她咬紧牙根,目光如炬,“是摊丁入亩?还是,官绅一体纳粮!”

如惊雷轰耳。

沈砚骤缩了瞳孔,清雅的面容刹那褪了血色。

陈今昭手按着桌面,指骨泛白。她死死盯着对方的面色,尾音带颤,“我如此精准的提出这两策,你为何不震惊、不质问?你是不是知道,这两项田税改革之策,出自我之手?鹿衡玉的首倡书已在路上,在变法的前夕,你沈泊简充当了什么角色,我陈今昭又充当了什么角色!沈泊简,你告诉我!”

沈砚无法直视她的目光。

他扶着椅座,趔趄地重新坐了回去。

“荆州的事,瞒成了铁桶一块,你如何知晓的?”

“这你不必管!你只需回我上述问题!”

他艰难扯出抹苦笑,“朝宴,你……不该问出口的。”身形孤绝的坐着,他定了定神后,试图用平静的语气说服她,“不必较真的,我三人各充当何等角色,其实亦非那般重要。人生于天地之间,总有各自的使命要完成,即便粉身碎骨,但于吾等而言,何尝不是求仁得仁。”

“吾等?吾等!”陈今昭重复两声,喉间好似戳了把尖锐的刺棱,吐出口的话都似刮着血沫,“我不想听冠冕堂皇的话,我是工部官员,只听务实之言。沈泊简你明说,吾等代表了何意?鹿衡玉要上书首倡变法,你呢,是联名共襄盛举,还是附议以壮声势?抑或于户部鼎力相助,为其保驾护航,再或待他殉道后,承其遗风,继其遗愿!”

“朝宴,你又何必刨根问底……”

“这里没外人,你说句实话罢,沈泊简!”

滴漏滴答的声响在花厅中清晰的回荡。

明明不过几息的时间,在此间凝滞至死寂的氛围中,时间好似被拉长了许久。

沈砚顿在座上,到底在对方寸步不让的逼视目光中,给了答案。

“联名,首倡。”

他滞涩的移开脸,不与对方刹那通红的双眸对上。

“这是我深思熟虑后的决定。原因有三,其一,但凡为官做宰,谁不向往青史留芳,我沈泊简亦是个俗人,同样也想搏个美名;其二,我母亲她,就这三五年的光景了。对于那些毒瘤脓疮,我心中之恨不比鹿衡玉的少,如今能有机会作为一把刀剜了它,你说我可会坐视不理?”

他望向门外的方向,似在远眺,“其三,幼弟他有勇有谋,比我更适合沈家家主之位。我可为他铺就坦途,助他前程似锦,他可以带领沈家走得更远。”

陈今昭一直盯着他,直待他说完,才拍案笑了起来。

“善,大善!世间不是任何人都能坦明自己的私心,这点上我敬佩泊简兄。只是我想问一句,兄欲拿何物来剜腐肉?”

她看着他,露齿笑说,“是鹿衡玉罢。他在荆州施行新政,只要倡议不落在明面上,世家也不会大动干戈,这就给了朝廷缓冲之机。荆州作为试点,需要的是温水煮青蛙,缓行为上,而非急功近利,一口气吃个胖子,亦如你所言,实施新政要的是缓不是急!”

“所以问题来了,鹿衡玉为何反其道而行之,与朝廷的缓行之策背道而驰?他为何上首倡书,为何要将急着将新政摊开明面之上?”

沈砚默然无声。

陈今昭笑出了眼泪,“因为他败了!荆州的新策败了!也或许是后续无力,或许是眼见着瞧不见希望了,他只能以身化刀,临死之前将这柄刀光明正大的亮相世间,拼劲全力用刀尖挑破脓疮的皮!”

“鹿衡玉的定位是先驱,以身殉道。那你沈泊简呢?”

“联名首倡者?不,你是继鹿衡玉之后的首倡者,更确切说是继任者。等他余热烬了,你再化身为刀,向那脓疮捅去!”

话语落下,砸在了地面,字字有声。

陈今昭喉咙发痛,胸口似被塞了湿棉让人喘不上气来。

她擦把眼泪,指指自己,不容沈砚闪躲,继续发问,“我呢,我呢沈泊简!你二人或为复仇或为家国,前仆后继、舍生忘死,就算史书功过也该由尔等担当,与我无干罢?又关我何事!但我陈今昭的名字,如何上了户部的案头!”

“你告诉我,沈泊简你告诉我,是何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