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世家出身的贡士心下惶惶,久久不曾提笔,平民出身的贡士也在垂目沉思,这题实在难答。

如何使耕者有其田?这个问题历朝历代都难解。

每朝初立,都能做到耕者有其田,可这只是开国之时给普通百姓的一点红利,这点红利他们持有不了许久,就会被觊觎他们土地已久的世家伺机夺走。

有些是手段低劣的仗着权势强买强卖,有些是平日里装出一副菩萨心肠,等着何时一场天灾降下,便迫不及待的用不足先前一半甚至更低的价格大量收走百姓的土地,还自我标榜做了善事,自夸道:“若不是我买走他不值钱的土地,他一家子都活不到明年去呢。”

百姓拿着那缩水大半的银子还得对他们感恩戴德,四处宣扬世家不愧是仁善传家。

百姓的想法很单纯,我先度过眼前这个难关,暂时失了地,等我熬过这阵子,全家齐心协力重新攒出银钱来,再把土地买回来便是。

可世家光要土地也没用啊,土地它不会

自己长出庄稼来,地里的收成更不会自己跑进世家的粮仓里去,世家盯着的何止是百姓的土地,百姓自身都是世家眼里该来替他们种地的牛马。

这些卖了地的百姓很快会发现,自己不仅卖地获得的银子缩水了大半,这银子能买到的粮食也大大的缩水了!

别说熬过灾荒东山再起了,他们从粮铺里能买到的粮食不仅是难吃的陈粮,还远远不够自己家人果腹的。

这时他们最值钱的土地已经卖了,便只能开始卖人。

先是卖女儿,可世家买奴仆的管事说了,女娃不值钱,换回来的粮食吃不了几天又没了。

他们就开始卖妻子,妻子本就是家里吃得最少的人,饿得瘦骨嶙峋都快看不出人样子,管事的说这病殃殃的买回去都不知道能活几天,还得花银钱给她看病,便只给一小袋子碎米打发了。

那一小袋子米都不够吃三日的,第二日他们就熬不住了,狠狠心把自己传宗接代的儿子也带去了管事面前,儿子是家里吃得最多的,虽也瘦,但不至于卖相太差,这回管事满意的点点头,大方的给了一两银子。

管事说别嫌弃这一两银子少,一两银子如今都能买下大半亩地呢!

他们信了,拿着银子再去粮铺,结果粮铺都关门了,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可卖了,他们拿着银子换不来一粒粮食,只能干等着饿死!

这时候世家的管事在招纳青壮,不给银子,但管饭。

管饭好啊,管饭就能不饿死了,于是他们便凑上去报名,他们的名字被写上了世家的名录,衙门里的治下百姓名录里便没了他们的名字。

没人记得原先这里有一大家子人,其乐融融,男主人力气甚大,是个种田的好手,女主人做得一手好茶饭,串门的亲友人人夸,女儿们虽不美貌却甚是乖巧,从小就知道帮着家里捉虫子喂鸡鸭,儿子虽不聪明但爱笑,也随了爹爹有一把子憨力气。

没人会记得,因为他们的亲友也和他们一样,早都骨肉离散不知所踪了。

辛长平是农家子,真正自己种过田下过地的农家子,这种事情他从小就常在听族中长辈讲古时听到,尤其是小时候他们这些孩子淘气,在田里追逐打闹,踩毁了庄稼,长辈们都会满面痛惜的长吁短叹道:“别小看这几株庄稼,结的粮食在灾年都够你活上半个月了!”

辛长平是农家子出身,这个身份一辈子都改变不了,他便是到了城里摇身一变成了个读书人,考取了功名在县衙做上了书吏,也改变不了他至今吃饭都不浪费一粒粮食的习惯。

粮食是珍贵的,能产粮食的土地更是珍贵的,他从小就被这么教导着。

看着眼前这道考题,辛长平比在座的任何一个考生都要代入其中,如何能使别人无法夺走我们的土地?原先辛长平的想法便是努力读书,考科举求功名,有所依仗便不惧别人欺。

他如今已经做到了,殿试没有黜落,他考上会试起就已经是板上钉钉的进士老爷了,最次最次也能被分派去个县城做个县令老爷。

可毕竟是读了二十多年的圣贤书,辛长平早就不是当初那个一心只为自家的小儿。

圣人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既然如今他能为这天下百姓做一点点事,他自然得当仁不让!如何能替天下百姓守住他们应得的土地?辛长平凝目深思。

许久之后,他提笔作答:百姓无依,世家可欺之……

辛长平将写在稿纸上的文章细心的抄写至考卷上,已经过了午时,从寅时天未亮至现在,过了足足四个时辰,早起本就没吃多少,辛长平这才感觉到腹中饥饿。

在殿中监考的学官见辛长平放下笔,轻声说:“作答完毕者可举手示意提前交卷,交卷之后不可离宫,但可先行去外殿用膳歇息,等日暮后所有人一同离宫。”

辛长平闻言收拾好桌上的笔墨,举手示意自己要交卷,反正已经落笔无悔,何必在此挨饿枯坐傻等。

辛长平举手之后便有学官上来收走了他的答卷,然后示意他轻步出大殿,他走出大殿便有宫中的小太监领着他去了外殿,引他在一处落座后又为他端来饭食,辛长平忙起身道谢道:“多谢公公。”

这小太监被吓了一跳,懵了一刻才连忙摆手说:“贡士老爷客气了。”

毕竟是宫中,虽这前殿里只有辛长平和小太监在,也不好交头接耳的闲话,辛长平便再次拱手致谢,然后坐下安静的用起饭食。

餐盘上的食物十分简单,不过一张油饼,一个鸡蛋,还有一碗稠粥,辛长平本就出身农家,自然不会嫌弃吃食简陋,面色如常的吃光了这些食物。

小太监一直在几步外守着,不知是不是为了盯着辛长平防止其在殿中乱走,见辛长平吃完了盘中食物,小太监才凑近来收走桌上餐盘,再次回来后小太监犹豫了几息,轻声的问:“贡士老爷可要去净室方便?”

辛长平都没敢喝桌上的茶,只靠着那碗稠粥解渴,就是怕到时候憋尿却无处解脱丢脸,闻言喜出望外,忙点头说:“劳烦公公带路。”

等辛长平跟着小太监去净室卸下重负后回来,前殿里多了一人,赫然是与他约好殿试再争高下的杨怀德。

杨怀德听到脚步声抬头与辛长平对上视线,嘴角微微勾起与他轻轻点头,两人都没敢在宫中说话。

知道可以上净室,辛长平便端起茶盏来喝茶,时不时瞧一眼正低头吃饭的杨怀德。

前殿其实和刚刚辛长平他们殿试的大殿一个格局,一般的大小,可现在辛长平他们能瞧见的面积只有那大殿的一半大,中间被一排木制墙体隔断,墙体后的空间里,散了朝的皇上周祺正在里面看提前交卷人的答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