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谋杀

江城的风带着长江水特有的潮湿气息, 吹拂着郑瑜的短发。

她站在红星毛巾厂那栋灰扑扑的家属楼下,抬头望向楼顶。

这里,曾经是张明辉与安小慧居住了六年的地方。

很可惜, 他们曾经居住的房子已经易主。

红星毛巾厂住房紧张, 即使房子主人死于非命, 也不能阻止新主人的入住。只不过重新装修了一番。

这栋单元楼是老式五层砖混结构,上人屋面。

楼顶天台生活气息很浓,有水箱、晾衣杆、种了各种蔬菜的泡沫箱子。沿着四周,还有一圈矮墙,大约90公分高度, 齐腰。

——那里曾是安小慧生命的终点。

张明辉在说谎,安小慧既非病亡, 也不是摔伤,而是死于坠楼。

案卷、证词、现场数据……所有证据都指向自杀。

现场勘查记录显示,顶楼平台边缘有死者攀爬痕迹,楼下水泥地一滩凝固的血迹, 法医鉴定结论“符合高坠伤致死”。

当时的询问笔录里,邻居们众口一词提到安小慧“情绪低落”、“精神恍惚”、“夫妻经常吵架”。

安小慧被形容成一个不堪生活重负、绝望跳楼的女人。

了解得越多, 郑瑜的心像压了块石头, 越来越沉。

她找到了当年第一个冲上楼顶的邻居王大爷。

老人提起那天,浑浊的眼里还带着惊恐:“造孽啊!那么小的娃儿, 哭得撕心裂肺,被他爸死死抱着, 拼命朝着安小慧跳楼的位置喊:妈妈,不跳!不跳!张明辉那会儿脸色煞白,浑身都在抖,嘴里念叨着‘都怪我, 没看好她’。”

王大爷顿了顿,压低声音:“小宇那孩子眼神不对,完全是吓傻了。你想想,他当时才五岁,小慧怎么就忍心,在那么小的孩子面前跳楼呢?唉!”

“妈妈,不跳!”这句五岁孩童绝望的哭喊,像一根刺扎在郑瑜心上。

同为女性,同为母亲,郑瑜对安小慧的死亡充满同情。她是带着疑问过来取证的,即使现有证据都表明安小慧是自杀,但郑瑜却认为安小慧跳楼绝对不是主动。

邻居们都说安小慧性格温柔,对小宇极为爱护,是个好妈妈。一个爱孩子的母亲,面对意外发生在眼前,本能地都会遮住孩子的眼睛,生怕吓着他,怎么可能当着孩子的面跳楼自杀。

她难道不知道,这会对孩子的心理将造成严重的伤害?这份伤害,将永远伴随孩子的一生!

即使安小慧真的绝望到了极点,不管不顾地翻过天台矮墙跳下,才五岁、根本不知道跳楼代表死亡的小宇,正常的反应是拼命呼喊“妈妈”或者单纯的惊恐尖叫,不可能那么清晰地喊出“妈妈,不跳”。

郑瑜走上家属楼顶楼平台,沿着平台边缘那一圈矮墙,弯着腰,仔仔细细、一寸一寸地搜寻着。

矮墙外沿布满灰尘和苔藓,但在靠近安小慧“攀爬”位置的内侧下方,郑瑜发现了几处异常擦痕。

两道竖向擦痕贴着墙,下深上浅,旁边沾着些已经氧化发黑的血迹。

一片横向擦痕沿着矮墙上方分布,范围极广,血痕犹在。

郑瑜和同事仔细核对,一致认定竖向擦痕应该是腿部紧贴矮墙,在外力的推动下刮蹭所造成,而那一片横向擦痕则是后腰抵墙反复摩擦所致。

如果安小慧是自杀,那她的姿态应该是双手撑在矮墙上方,翻身跃下。

绝不可能是双腿紧贴墙边,慢慢由下而上发力,更不会后腰抵在墙上擦出一大片痕迹。

这说明,安小慧并非自杀,而是被人大力推下。推下之前,两人还曾暴发过激烈的冲突。

郑瑜立刻联系当地警方,要求重新调阅当年封存的法医物证报告。在厚厚的报告附录里,她发现了一个被忽略的细节。

——在安小慧的指甲缝里,提取到了少量不属于她本人的棉质纤维和微量皮屑,她的右手腕有一处不易察觉的、方向奇特的皮下淤青,形态像是被人用力抓握扭拧所致。

当时的结论是“可能与坠落前夫妻争执有关”。

是了,张明辉面对警察询问时痛哭流涕,不断忏悔着不该因为安小慧精神混乱而发生争执。

因此,安小慧身上的伤、指甲里的纤维与皮屑,都是夫妻争执造成的。

张明辉巧妙地打了个时间差。

他与安小慧的确发生过激烈的争执,但绝非头一天晚上,而是坠落之前那几分钟。

郑瑜站在天台,与同事反复比对擦痕,推演当时场景。

——顶楼天台,张明辉暴怒失控,对安小慧施暴。两人面对面而立,张明辉将安小慧死死摁在矮墙之上。安小慧挣扎反抗,指甲抓伤了张明辉,留下了纤维和皮屑,在极度惊恐和绝望中,安小慧被推下楼去。

而小宇,目睹了这一切。

他那个时候只有五岁,还不懂事,可能在张明辉有意的引导之下,比如他一边推搡一边大喊:你跳啊,跳啊!

小宇因此才会发出了凄厉的呼喊:妈妈,不跳,不跳!

张明辉迅速伪造出自杀现场,抱住目睹一切、惊吓过度、嘴里不断喊着妈妈不跳的儿子,开始了他的“悲痛”表演。

想到这里,郑瑜抬头看向江城那灰蒙蒙的天空。

她已经有所发现,姜凌呢?

此刻的姜凌,正在牡丹毛巾厂的会议室。

姜凌端坐在会议室略显掉漆的木制椅子上,眼神平静,看着对面几位毛巾厂的领导。

李秋芸与李振良一左一右地坐在姜凌身侧。

李秋芸没想到自己能够与姜凌一起办案,心中涌动着难言的兴奋与激动,努力保持着与姜凌一致的沉稳,但抿紧的嘴唇和微微颤抖的笔尖,还是泄露了那份初出茅庐的紧张。

技术科陈科长是一个头发稀疏、眉头紧锁的中年男人,正在大倒苦水:“姜警官,您问的张明辉这个专利,唉,怎么说呢?新型高效印染固色提亮工艺的确实不错,成本降了,色泽饱和度提上去了,用在婴幼儿毛巾上,概念特别好,订单接到手软。”

保卫科万明万科长补了一句:“所以,厂里引进张明辉这个人才,是非常正确的。你们警方能不能不要老揪着他打孩子那事?我们厂能不能转亏为盈,就得看这个专利的应用……”

陈科长端起搪瓷缸灌了口浓茶,打断了万科长的话:“专利是好,但问题也大——染料稳定性不行。这毛病像个跛子腿,从开始到现在就没利索过。”

负责产品质量管理的焦副厂长也接口,语气中带着焦躁:“生产线卡死在这儿!做出来的样品批次良莠不齐,鲜艳的颜色没几天就开始泛旧、变色,消费者投诉一堆。张明辉,他现在是项目负责人,带着团队搞了三个月的技术攻关。钱花了,材料废了无数,收效?微乎其微!进度一拖再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