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历史的审判(第5/10页)

洛索首先到法庭陈述证词。他是一位腰背挺直的典型德国军官,年龄56岁,头发稀疏,戴着一副无框眼镜。他出生于巴伐利亚,然而在风度举止上却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普鲁士军官。由于受暴动影响,他被革除了军职。这位从前的国防军指挥官到庭时身穿简朴的黑衣长礼服,未穿官方戎装画像中显示的那样饰有宽肩带、佩戴勋章的华丽军装。

尽管洛索是一位中将,但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的大部分时间,他都是在东线和西线战场度过,远离大屠杀行动。他曾经担任德国驻土耳其首席军事代表,协助土耳其成功抵御同盟国军队在加里波利登陆。与经过战争磨炼的冷酷粗鲁军官(比如克里贝尔)不同,洛索在外交和谈判方面经验丰富,手段高明。他毫不惧怕证人席,毫不惧怕希特勒。

洛索径直走向站式讲台(他自己要求过。大部分证人都坐在法官席前的一张小桌旁),把一份厚厚的手稿啪的一声放在讲台上。他前来打一场硬仗。洛索是风度优雅、训练有素的军官阶层化身,比大多数人更有理由对那位军人暴发户表示愤慨。洛索此次出庭有大事要办:他一定要使自己免入牢狱,还要让希特勒继续身陷狱中。

洛索总共陈述近六个小时。“如果有人从别的星球来到法庭上……他一定会认为洛索就是手握发光利剑的圣米迦勒[1]。”对鲁登道夫颇有好感的《德意志新闻》这样写道,“他左劈右刺。……我们很快就吃惊地发现这位将军粗暴固执的口气并没有吓着审判长。”26其他报刊突出报道了洛索傲慢好战的陈述风格。“他的法庭陈述声音洪亮,显得急躁,有时很有说服力。他的证词很有针对性。”一家报纸这样报道说。他满有信心地把左手插在衣袋里,慢慢转过身来面对听众,像是一位老练的演讲家。讲到紧要之处,他便训练有素地挥一挥右手,以示强调。27另一家报纸写道:“作为一名同希特勒唱对手戏的主角,他的表现堪称精彩绝伦!”28

洛索强烈否认对进军柏林感兴趣,他说那是“小孩子把戏”,有可能引来法国和捷克军队出兵进犯。他曾预言,一大批缺乏有效后勤保障(衣食、住宿)、准备又不充分的武装人员很快就会变成一帮鱼肉当地百姓的窃贼。29

洛索承认一开始他同希特勒的关系不错。洛索回忆说,当他们在1923年初首次见面时,这位纳粹领导人“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但是那种印象不久便消失了。“我注意到他在所有重要演讲中一直反复说着同样的内容。其中有些内容已经为所有持民族主义立场的人充分理解。还有一部分内容只能说明他完全脱离了现实,对于哪些是切实可行的事情也缺乏了解。”30这位将军认为,希特勒的“动力就是野心”。他的弊病在于“爱国主义热情过高”,跟他理论毫无用处。“在谈话过程中,只有他一个人讲个不停,很难听得进反对意见。反对意见对他不起任何作用。”

洛索表示希特勒还是一个骗子,讲过许多谎话。为了证实这一点,他列举希特勒在1923年说过的一番话。当时洛索违抗命令,没有因《人民观察家报》中伤泽克特的妻子就将其查封。希特勒对一家报纸说,他第一次看到我“人性的一面”,洛索回忆道。“希特勒声称他保证支持我。他表示向我(没有向其他任何人)郑重承诺不会举行暴动,他会在同柏林的斗争中支持我。”至于有人认为希特勒后来会突然对洛索产生了亲如一家人的感觉,这里将军以嘲笑的口吻说道:“希特勒……对‘残忍’这个词情有独钟。我从没听过他使用过‘多愁善感’这个词。整个说法都是事后编造的。”

希特勒声称洛索和执政三雄中的其余两人在暴动之夜违背了他们的郑重承诺。对此洛索坚决否认,并表示“是希特勒违背了自己的诺言”才导致了目前的审判局面。一位记者写道,这时“整个法庭鸦雀无声,就连坐在大部分听众席上的被告同党也默不作声。希特勒坐在那里,满脸涨得通红。鲁登道夫将军不时地把镶有角质镜框的眼镜从眼部扶到了额头上,一共扶了很多次。”31

洛索将军并没有以胜利的姿态出现在法庭上(眼下他成了刑事调查对象),但是他的证词却使得人们对希特勒的信任遭受到打击。洛索将希特勒贬斥为“虚张声势的冒险家”“政治鼓手”,并表示如果他要纠正过去两周里的虚假言论,“我就得在这里连续不停地讲上好几天”。

在洛索陈述证词的整个过程中,希特勒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到了傍晚6点15分,洛索刚刚把话讲完,希特勒立即跳了起来,断然表示洛索的陈述“失实有误”。但是他要等到洛索的犯罪同谋古斯塔夫·冯·卡尔出庭,然后再质问洛索这位证人。

古斯塔夫·冯·卡尔那时61岁,在开始陈述之前就注定要落败。身材高大、咄咄逼人的洛索退席之后,身材矮小、海龟模样的卡尔出场了。他长着一张肉乎乎的脸,留着海象似的胡须,看上去像是一位另类英雄。虽然他两次成为巴伐利亚州的强势人物(主要因为他官场手腕高明,又属于君主制保守派人物),他给人留下的印象却是软弱无能,不好合作,优柔寡断,缺乏主动出击的魄力。他在做法庭陈述时内容单调乏味,声音低得有一半人根本听不见。“同洛索的升调陈述相比,今天全是降调。”一位颇有音乐修养的现场目击者这样写道。固执而又狡猾的卡尔反应迟钝,声称记忆力衰退,总想躲在“官方机密”这块遮羞布后避而不言。他的陈述表现触怒了希特勒及其诸位律师。在卡尔断断续续站在证人席上出庭作证的三天里,他们对卡尔展开了无情抨击。与现场进行反击的洛索不同,卡尔的表现可谓恰如其分:一位可能被判有罪的被告。“人们几乎想象不出还有什么反差能比卡尔的证词陈述同开庭第一天时希特勒证词陈述之间的反差更大。”《慕尼黑-奥格斯堡晚报》这样写道。“希特勒激情迸发,性情外露,卡尔则沉稳平静,不时流露出忧郁悲戚、无可奈何的情绪。”32

卡尔那冗长的开场陈述刚一结束,希特勒就开始发难。希特勒一开始就像是一位优秀的律师那样,首先要问清楚何时,又通过何人,卡尔在1923年秋季被任命为巴伐利亚州主任专员,大权在握。希特勒提出了如下问题:“你何时第一次听说要设立主任专员这样一个职位?”

卡尔:这确实不好说。

希特勒:这不是事关哪一天的问题,而是事关全局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