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3页)
狸奴是个乳名,无父无母,还未足月便被人丢在道观门口。
观内道士开门发现他时,他赤条条的抱着一只大黄猫睡得正香。就这么,他和那只大黄猫一起入了道观,当初抱他回道观的小道士成了他的师兄。
他长到学舌的年纪,师兄逗他管那只越来越肥的橘猫叫娘,他从来都听师兄的话,就学会了对橘猫叫娘,自己也有了“狸奴”的乳名。
等发现大黄猫是只公猫的时候,喊娘也喊顺了口,拗不回来,便破罐子破摔的喊到今天。
这会儿狸奴生了气,也不理“好看的沈公子”,坐在凳子上一动不动,自己先来三遍清心咒。
他还有个硬脾气,孤坐在凳子上默念心咒,肚子饿叫了也不吭声,沈珏已经入了定,也不曾在意。
一直到客船停靠在某个小镇的码头上,船工去岸边补充粮水,他才睁开眼。
已然过去一天一夜了。
小道士还是坐在凳子上,一动不动仿佛成了木雕的人,只是脸色不大好,眼睑青了一圈。
沈珏看他可怜模样,终于想起这还是个刚入门的小道士,不似他快要将自己活成个老妖怪,连忙随手一指,小道士面前的桌上就摆上了一叠叠菜肴,不知是哪家酒楼的菜品,热气腾腾地泛着油光。
狸奴板着脸,不吃嗟来之食的哼了一鼻子,重又闭上眼睛。
沈珏也没说什么,起身打开门,离开了逼仄的居室。
他这一去时间便过的无比漫长,先前哪怕室内寂静,只要侧耳细听,好歹能听见自己以外的那道呼吸声。
眼下只有自己一个人,傻乎乎地坐在条凳上,关了窗的室内光线幽暗,仿佛变了一个世界。
狸奴倏地一下委屈起来,莫名红了眼眶。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这个样子了。
许是每天给祖师爷们上香时都能看到挂着的那副画,看得多了,就以为画上也是个自家人。
直到这时候才猛地惊醒过来,哪来那么多“自家人”,不过是个陌生人罢了。
落差感不谓不大,以致伤心的红了眼。
而后自己抬起袖子,狠狠摁了两下眼角,便恢复了平静。
沈珏再次推门进来,桌上菜肴已经被吃了个干净,只剩几许油汤,小道士站在桌边,冲着他抬手作揖道谢。
他挥了挥手,空碟碗筷一并随着上面摆着的一锭小银元宝齐齐消失,去了该去的地方。
沈珏问:“你叫什么名字。”
“苏栗。”
他随了师父姓,姓苏,唤栗。取了狸的谐音。
栗这种果子,一打眼像个刺球,刺球本身就是硬壳,剖开了刺球还是一层硬壳,只有再剖一次,才有中间甜甜的果实。沈珏看着小道士,觉得名字取的和他这个人倒是颇般配。
“乳名狸奴?”
“沈公子唤我阿栗就行。”他又行了个礼,带着些许腼腆:“乳名是家中师长唤的。”
倒是突然客气了许多。
沈珏点点头,唤了一声:“阿栗。”
小道士莫名看着他,圆溜溜的眼里带着疑惑,眼圈还有一层浅浅淡红未褪。
“怎么就委屈了?”他冷不丁地问,容色淡漠,仿佛不知道自己对一个孩子的无心的过分。
可他是真不觉得自己过分,这才哪跟哪儿呢,哪里就值得红了眼圈,他甚至都不明白,不过是饿了这小道士几顿饭罢了,这也值当红眼睛?
他问出声,话音尚未落地,便莫名的,自己好似身临其境地忽然懂了小道士的委屈——
便是那年秋天的沈园,他在高高、高高的树尖往下看,树底下围着一圈丫头,还有几个青衣小厮,都在惊慌地喊他。远远地,连阿爷也提着袍摆往这边跑。
他冲下面挥了挥手,想说没事,不会摔。话还没来得及说,咔地一声,他身子一空,整个人便直直地往下坠。
坠落的过程太快,让人来不及反应,他本能地缩起了身子,变回了原形。
裹着一团累赘的衣物,心惊肉跳地用四脚落了地。
等他用狼身从衣裳里钻出头来,还不曾来得及得意自己的毫发无损,迎面是阿爹屋里的侍女,每天给他编辫戴花的清苒姐姐的尖叫声。
他长这么大,从未听过女人的尖叫,那么尖利,那么刺耳,仿佛变成了一根针,扎进了他的耳膜。
还有更多的声音接踵而来,往日熟悉的小厮在惊恐的喊叫,隔壁院子里刚刚还在洒扫的绿裙姐姐,拿着扫帚劈头盖脸地砸在他身上。
他傻傻地看着,连疼痛都不自知,懵懂地望着眼前一切,所有人的脸仿佛都变了形。
直到阿爹的大丫头,清屏姐姐突然冲了过来,往他身前一扑,与此同时他听到一道风声。风声里,一根粗长的木棍砸在清屏瘦弱的脊梁上,沉沉地一声闷响仿佛是从体腔内部发出来的,女孩猛地压在他身上,又很快抬起身,咳出一道血花,洒在他的皮毛上。
他茫然地看了看自己背上的血点,又愣愣地仰头看她,只见她支棱着半个身子牢牢罩在自己上方,用手将他剩下的裹缠衣物从后腿上扯开,急急催喊:“小少爷,快跑啊!”
他被推了一下,就跑了起来,一边跑一边回头看,清屏姐姐趴在地上没有动,扫帚和木棍落在她身上,还有无数声“妖怪”“畜生”“打死它”在小院上空喝骂着,呼喊着……
他不知道自己要跑到哪里去,昏头涨脑地往前冲,眼前晃来晃去的都是清屏姐姐的脸,睁着一双同样凄惶的眼,殷红的血甚至糊住了她的白牙,她张着嘴,血淋淋地一声声嘶喊着:小少爷,快跑啊!
——快跑!
他不知跑了多久,看到眼前有座木屋,屋门紧闭,他转开身,又看到小小的窗户开着,便跳起来一头扎了进去,正惊魂未定地哆嗦着,一只带着檀香的手伸了过来,他猛地一惊,本能发出一声咆哮,转头张嘴咬住了那只手,温热的血液瞬间浸湿了犬牙,他愣了神。
“嗯?”尾音带着一点疑惑,手的主人不仅没有收回去,反而伸过了另一只手,摁在他的头顶:“是小宝吗?”
女人的声音带着老人特有的舒缓,是经年累月世事无常里酿出来的从容散漫,慢悠悠地抽回了那支被咬出血的手,改托在他腹下,将他托起来,缓缓圈在怀里,这才抬起他脖子,对上那双淡金的兽瞳:“怎么了,小宝?”
他一抖一抖地打着颤,舔了舔牙上的人血,就这么醒了神智,凝望着自己出生以来,只见过两次的奶奶,这是第二次见她。
沈老夫人和从前比起来没什么变化,他还在喝羊奶的时候,在襁褓里见过她一次,是管家爷爷抱着他送到了梅园门口,而后奶奶走了出来,低头看了看他,说:我是你奶奶。又说,那就养着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