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沧海桑田(第5/8页)

虽然十名之前与十名之后同为进士出身,但能否进翰林院,于前途那是有天渊之别的。

李克己吁了一口气,道:“只要不黜落就行了。”

殿试时文儒海的担心果然有道理,李克己被取为第十名,险些被挤出来,不过终究有惊无险,顺利地进了翰林院;司马博空写得一手好颜体,堂堂正正,望之令人肃然起敬,被提为第十三名,照例分发外地任职。

接到消息时,李克己的一颗心忽而轻松得如空中飞鸟。此次回川,可望不愧对母亲与先生了。

庆贺之际,文儒海叹道:“虽说翰林院清闲自在,但官身不自由,李兄此后宦途奔波,只怕再没有机会象今日这般自在游乐了。”

李克己默然一会,道:“有一得必有一失,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他看看湖岸上的游人,初遇文儒海的那棵老柳树就在眼前,石大师最初似乎有意为他而来,此后却无声无息。李克己想起幼时在苏州渡过的岁月,石大师也是这岁月的见证人。他忽而道:“你见过杨维桢吗?”

杨维桢是一代文豪,其时已过世多年。文儒海大为意外,道:“当然没有。你见过他?”

李克己道:“我现在想起来,那时是见过的。”

他推开长案上的书,铺开一张大纸,一边画一边说道:“高先生曾带我去过几次杨家,或许那时我太小了,所以虽然记得,却直到现在才明白那个人是谁。”

元末明初之时,杨维桢的文名冠绝天下,其家世居松江府,史称“海内荐绅大夫与东南才俊之士,造门纳履无虚日。酒酣以往,笔墨横飞。或戴华阳巾,披羽衣坐船屋上,吹铁笛,作《梅花弄》;或呼侍儿歌《白雪》之辞,自倚凤琵和之。宾客皆翩跹起舞,以为神仙中人。”

文儒海看着他的笔下一步步展现出杨维桢与宾客们吹笛起舞的情形,沉吟不语。直到他画完,题上“杨维桢行乐图”一行字,才道:“这就是你最想过的日子吧?”

李克己一怔,是这样吗?

他低下头看着这幅画,心中渐渐浮起一个朦胧的意象:他还漏掉了一个人,一个很重要的人。

他霍然一惊,他是漏掉了年轻时的叶知秋。叶知秋在那时早就认识高启和杨维桢那些人,还曾经参加过杨家这样的聚会,并且是大出风头的人物。那时叶知秋叫什么名字来着?好象大家都叫他“铁先生”。他该将叶知秋也画上去吗?

文儒海又道:“杨维桢过这种日子时,你恐怕还只是个小小孩童吧?亏你都还记得。杨维桢是这个样子吗?”

李克己吁口气:“或许是吧,我不能肯定。”

文儒海想了一想,又道:“这幅画只怕不能让别人看见,会惹出麻烦来的。”他见李克己不解,道:“你不知道他的事?洪武二年时,皇爷特遣翰林詹同请他入京修礼乐书籍,被他谢绝,说‘岂有老妇将就木,而再理嫁者邪’,让皇爷很不高兴。第二年又派员请他入京,这老先生先赋了一篇《老客妇谣》进奉,说什么‘皇帝竭吾之能,不强吾所不能则可,否则有蹈海死耳’,到了朝中,留一百一十日,仍给安车送还,当日朝中文臣在西门外为他饯行,宋濂先生还赠诗道:不受君王五色诏,白衣宣至白衣还。你想想,皇爷如今刻意求治,寰中士大夫不为君用者,诛其身而没其家,杨维桢这种人,岂能入圣上的眼!”

李克己看看四周,确定没有闲杂人,才道:“文兄之教,在下铭记在心。”他当然明白文儒海说这话冒的风险,让锦衣卫听见,难免有诽谤之嫌。

文儒海一笑:“你别担心,我一向是个只带嘴巴不带脑子的人,在锦衣卫那儿早已挂了号,他们如今都懒得理会我到处乱放臭屁了。不过这幅画倒真令人有飘飘然如凌云气之意,弃之岂不可惜。你就送给我吧,反正我是无所谓的。”

李克己哑然失笑。

他忽然感到了一阵紧张,抬起头来,却见岸上不知何时已站了一队锦衣卫,领队的人中有一名年轻的校尉,眉宇英挺,气势迫人。他们的目光相接时,李克己的心中不由一跳,这校尉的眼神极是锐利,竟似远过于铁罗汉。

文儒海探出头来,讶异地道:“这校尉是谁?我怎么从未见过?”随即看见了校尉身边那老态龙钟的千户,扬声叫道:“秦有名,又是来找我的吗?”

那秦有名尴尬地道:“卑职今天是奉命来找李大人的。”

文儒海和李克己都怔了一会才明白过来,文儒海笑得气都喘不过来,拍着李克己的肩道:“一登龙门,果然身价百倍啊。李大人,快去吧,料想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回来我等你喝酒。”

李克己虽然心中不安,也只有上岸来。那校尉手按刀柄,弯一弯腰道:“李大人,卑职孟剑卿,奉命请大人去见一见指挥使沈光礼沈大人。”

李克己暗自一怔。

那位锦衣卫指挥使的名字,似乎犯了洪武皇帝的忌讳吧?

去年洪武皇帝大寿时,就曾因为一篇贺寿文中有“光天之下,天生圣人”的句子而大发雷霆,认为那个“光”字是在讽刺他年轻时做过和尚的往事,将那名作寿文的教谕处死。这件事天下皆知,个个引以为戒。

却不知为何没有计较这位指挥使的名字。

锦衣卫指挥使沈光礼正在一间小客厅内等着李克己的到来。正值中年的沈光礼,面白微须,生得便如一个文秀书生,神情间带着一种奇异的淡漠,仿佛没有什么事什么人能让他感兴趣。

他请李克己坐下,丝毫不带审讯犯人的气息,宾主间敬茶寒暄已毕,沈光礼才道:“下官早在进士试揭晓之后便已接到两封密报,因怕妨碍了殿试,压到现在。其中有些事下官颇为不解,李大人不妨过目,看能否为下官解开这疑团。”

那两份密报已经由锦衣卫重新誊录过了,以免李克己认出笔迹。一个举报人指控李克己身怀绝顶武功,能够在重重封锁中盗出试题,才得以高中,证据是在洞庭湖上他能轻而易举地制服铁罗汉;另一个举报人则指控李克己与陈友谅旧部铁罗汉暗地里勾结,证据同样是洞庭湖一事,说他们两人一交手,铁罗汉便认出了他的来历,躲到一边去说话,放走人质时还替他威胁人质不许泄露此事。

李克己放下密报,心中不知是何滋味。这一定是当时在场的那些四川举子们写的信。他救了他们,却因此而被陷入了一个两难的境地。不论他否认哪一则密报,都会坐实另一则密报。

沈光礼能做到锦衣卫指挥使,料来也当真有过人之处;不须动刑,甚至不须讯问,只在他面前摊开这两封信,便将他逼入了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