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天色渐黑, 地平线上最后一丝微光也熄灭。
小货船行至云西市下游十几公里,许城已力竭,凭着最后一丝意志力在一处浅滩抛了锚, 人一头栽倒在地板上。
姜皙慌地扑上去看,血没有继续流了, 变成黑红色的血痂、血渍,覆满他的头、手臂和衣衫。
许城原侧躺着, 缓缓一瘫, 平躺在地, 眼神空洞。
他很痛,从头到脚蔓延着一股玻璃碎裂般撕扯牵拉的剧痛。与痛苦纠缠的是所有力气被抽走的疲累, 累到恶心想呕吐。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那么一帮恶鬼手里把她救出来又逃出生天的, 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或许是因为看到被他们任意打砸的船厂和货船,看到老板夫妇跪在地上的恐惧泪水;或许因为愤怒;因为方信平李知渠;因为做戏;因为什么也没想的本能;又或许……
因为她……吗?
他希望不是。
他不知道自己抽了什么风,明明应该服从地任由叶四将他俩提回姜家去, 最多演一演挣扎情深小打小闹,也不知哪根筋不对, 祸闯成这幅样子。难道, 只是想把戏做得更实?还是……为了……她?
不知道。脑子已转不清楚。
许城躺在地上,太痛了, 痛到想哭, 想笑;疼痛刺激,放大了他心中的恐惧,折磨, 悲愤,他快要疯了。只想冲人发泄,身体却已脱力。
他闭上眼, 连喘气都没了力气,像是睡着了般陷入混沌迷雾里。
姜皙慌慌地守了他许久,因太害怕,哭了起来:“许城,你一定很疼吧。对不起——”
他一言不发,撑着地,艰难坐起;脑袋埋进染血的手臂里。他突然很恨她。
“许城——”
他没抬头,嗓音沙哑:“下游五公里有个码头。明天,到了那儿,你就下船,走吧。”
姜皙没做任何争辩,起身下楼去了。
停船很临时,只有船锚和锚链固定,没有岸边缆绳桩可用。江水东流,不似平静湖面,船体被水流冲击,不均匀地时而左偏、时而右移。幅度并不大,但许城头中一片晕眩,胸口翻搅般的恶心。身体机能剧损的状态下,一点不适都成倍放大。
脚步声响起,姜皙返回,拿了纱布、酒精和棉球。
“我先给你清理伤口。”她跪到他身旁,试着触他小手臂。
“手拿开。”他仍保持着埋头的姿势,“不要碰我。”
“可是——”
“我叫你不要碰我!”他猛地打开她的手,黑亮的眼睛里满是愤恨,甚至恶心、憎恶。
姜皙懵了,继而羞惭,颤抖着问:“你……生气了吗?对不起,许城。”
许城双手攀住操作台,人努力站起来。此刻,水流作用下,船体在缓缓左转。窗外,远处水平线上,城市的光芒像一条金色的线在流淌。
他深深喘一口气,垂着头,问:“如果他们没找到你,你会一直躲在那里,看着我杀了他们,或他们杀了我吗?”
姜皙怔了怔。是他说要她藏好的,不然就不管她了。
她只是……想听他的话而已。
她像做错了事的孩子,害怕地问:“我应该自己出来的,是吗?”
不是。
可……他到底想问什么,他也糊涂了。剧烈的疼痛叫他思绪混乱。
他荒谬地笑出一声,扭头看她。因头颅低垂,沾血的一簇簇额发掠在眼前:“你见了姜成辉,喊他什么?”
姜皙隐约明白了,轻咬住唇:“所以,你讨厌我?”
“很讨厌。”许城说。
姜皙的心突然很疼,她有些慌乱地将这一丝情感压抑下去。
她想,应该的。她看到叶四他们长驱直入、肆意欺辱船厂老板夫妇,把他们安身立命的小港湾砸得稀巴烂,她也厌恶。
她觉得自己有点无耻,但她还是小声地想挽回点什么:“可我没有做过——”
他打断:“他是不是你爸爸?姜淮是不是你哥哥?我现在要是告诉你,他们都该死!你是不是会想要我死?”
这样巨大的问题砸到她面前,她没法反应;几秒后,迅速摇头:“我不是这样的。你怎么会这样想我?”
他眼神冰冷:“我们才相处多久,你知道我什么?我又能认识你多少?或许,在你面前,我全是装的,装好人一个。又或许,你也全是装的,装单纯,装无辜,装一切跟你无关。谁都说不准,是不是?”
“你怎么能这么说?!”
“我就这么说了。”他眼中有凌乱的愤怒和疯狂,“你是姜家的人,你能是什么好东西?!”
“你……”她又气又伤,犟道,“我不是这样的!我讨厌你这么说!”
“那你滚!”
姜皙脸颊涨红,攥着纱布的手指节掐得森白;她用力盯着操作台上的水路图,眼里水光闪闪。许城觉得她要被他骂走了,但她忽然朝他走来,不由分说要看他手上的伤口。
他心里豁然一片苦涩,别过头去,反手将她推开;她往后踉跄几步站稳,再度上前;反反复复,船舱里安安静静,谁都不说话,只有她不断上前、被推开;两人不断打手、踉跄、脚步的循环声响,像在比谁能犟得过谁。
不知多少次,他再次将她一推,力度并不大,但船体随水流向右转到极限后,反弹向左,两力相加,姜皙猛地被甩撞到墙壁上,哐当一声响。
她看着他,眼神又无辜又倔强,两行泪无声滑落。
许城无言。
姜皙面无表情,好像流泪的不是她,执着地再度上来给他清理伤口。
这次许城没动,任她由她。她先给他清理手臂上的碎玻璃渣,想起他打破车窗,徒手穿过裂玻璃的画面,只觉从手指到心头一抽一抽地疼。
玻璃渣拣出来,棉球蘸了酒精,擦拭上去,他疼得手臂上肌肉直弹,人也直抽气。
姜皙立刻低头,轻轻朝他伤处吹气,清凉的风缓解了一丝疼痛。
她克制着,但眼泪源源不断;当她剪开他血糊的T恤,看清从手臂延伸到肩膀后的那一道撕裂的大伤口,泪水汹涌而出。
那时,许城坐在操作台前,姜皙在他身后。他看见她单薄的身影投射在后视镜里——她两只手都拿着东西,只能抬起手臂,拿手肘捂住眼睛,哭得肩膀直抖,但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一切都静默无声。只有镜子里她薄薄的影子,和夜色里缓缓闪烁的远方的船灯。
她怕他发现,所以没有哭很久,大概半分钟就忍住了;可拿起棉球,手悬在他肩上,不知从何处下手。
许城淡淡开口:“直接拿酒精倒上去。”
姜皙哽咽:“……那会疼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