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黑色的翅膀(第2/6页)
士安不爱穿校服,只穿一件北方人常穿的对襟布纽扣短衫。他原来在河北上学,他父亲,也就是父亲的大姨父,是石家庄大兴纱厂的少东家。因为抗战爆发,辗转迁徙耽误了学业,士安二十岁才念完高三,如今正准备参加高考。不幸的是,由于敌机空袭学校提前放假,高考也变得遥遥无期了。而林志豪的父母都是南洋华侨,因为参加陈嘉庚先生组织的南洋机工团回国抗战,孩子就送回国内来念书。这个皮肤黝黑、其貌不扬的小个子男生,博闻强识博览群书,志向是做个像黑格尔那样伟大的哲学家。父亲崇拜表哥和他的同学,不仅因为他们学习优异志向远大,还因为他们身上有种与众不同的东西吸引着他,尽管他一时还无法说清是什么。
父亲打开盒子分点心。当奶油点心的香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时,大家都使劲咽口水,父亲把第一份点心送给新朋友张兴富,张兴富眨眼工夫就吞进肚子,他从来没吃过。父亲见他舔干净手上的奶油后故意转过身去,就慷慨地把自己那份也让给他。林志豪吃完点心后遗憾地说:“在南洋的时候,我吃下过一整只奶油蛋糕。”
士安笑道:“那有什么难的,我也能吃完一只。”
张兴富忽然激动地宣布:“敢不敢打赌,我准能吃下三只!”
大家都笑,说现在哪有这种好事,等将来不打仗了再跟你赌。正说笑着,厂门口传来尖细高亢的女生湖北腔。父亲的湖北老家湖泊众多、水面开阔,女人们都喜欢隔着湖岸高声说话,个个都把嗓子练成了花腔女高音。父亲听出有个熟悉的声音是表姐如兰。如兰是士安的妹妹,正在医科学校念书,长相甜美、人见人爱。志豪的表情突然变得不自在起来,脸兀自红得像石榴。父亲有些奇怪,但问号未及展开,脑袋里就踩进许多看不见的靴子来。
仿佛开来一队巨人,他们狂暴地跺着脚,咚咚地敲击铁皮屋顶。是许多飞机同时发出的震耳欲聋的吼叫。士安失声叫道:“不好,空袭……”
没等他们逃出库房,一声山崩地裂的巨响席卷大地,爆炸掀起的气浪如同海啸那样轻而易举地掀翻屋顶,刮倒钢梁钢架,把百余斤重的棉纱包毫不费力地抛向空中。当父亲从晕头转向的翻滚中清醒时,他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一片草地上,身体竟然完好无损,他的同伴也都幸运地与死神擦肩而过。
工厂到处都在起火,爆炸的浓烟像黑云一样遮天蔽日,浓烈的硝烟和灰土尘屑令人窒息。表兄士安大喊:“快跑,到防空洞去!”几个人都如梦初醒,慌慌张张跳起身撒腿就跑。
3
当燃烧的天空渐渐冷却下来,空袭的乌云终于散开去。连重新露面的太阳也变得胆怯起来,它半闭着眼睛,似乎不愿目睹战争恶魔留下的种种人间惨状。父亲看见自己熟悉的工厂变成了一座地狱,仓库成了废墟,厂房东倒西歪,到处都有烧焦的树木和房屋,到处都是触目惊心的弹坑和断垣残壁。他像只没头苍蝇在废墟上乱窜,大声呼唤表哥和志豪的名字,但是他的声音很快就被嘈杂的声浪淹没了。刚刚经历“无区别轰炸”的重庆,到处都是撕心裂肺的哭喊和哀号。
在一处墙根下,他看见有两个人挤在一起。大人用身体护住孩子,孩子身穿博学中学的深蓝色校服。裕华纱厂好些湖北职员的孩子都在博中念书,父亲认出来,这是外号“小干猴”的本班同学,大人是他爸爸,纱厂的账房侯先生。他连忙叫了一声,但是同学没有理睬,于是他提高声音宣布说:“飞机走了。”
同学依然偎在大人身上,连头都懒得动一下。父亲疑惑地想,难道这小子现在也能睡着?“小干猴”是个瞌睡虫,上课老打瞌睡,于是他上去摇摇说:“喂,快起来……”
话音未落,同学的小脑袋竟然像颗熟透的水蜜桃那样滚落到地上。“小干猴”被弹片齐齐整整地切断了脖子。侯先生失去平衡,仿佛也不大情愿地慢慢歪倒在地,背上现出一大摊紫黑色淤血来。父亲魂飞魄散,转头慌慌张张地逃回家去。
工厂外面,一队宪兵拉起警戒线拦住去路,路边水沟里倒插着一颗哑弹,能看见弹壳上印着白色的英文字母“USA”。父亲知道这是“美国制造”的缩写,但是他弄不懂为什么美国人制造的炸弹会落在中国人头上?
纱厂车间浓烟滚滚,救火车和救护车开进开出,许多人都被宪兵挡住不让过去。父亲在人群里挤来挤去,不想却看见了士安和志豪。父亲指着水沟里的炸弹问怎么是美国制造的?林志豪说这些炸弹原本都由美国工厂制造,由军火商卖给日本人,然后装上日本飞机轰炸中国。迄今为止,日本百分之九十的废钢铁和百分之六十五的军火都来自美国。
父亲苦恼地说:“这么说,美国人也跟日本人一起打中国人?”
士安严肃地纠正表弟说:“如果中国人有钱,也能买这些武器,但是国民政府太穷,买不起西方军火。”
这时一辆救护车响着警笛开过去,人群中乱纷纷传说,铜元局一带也遭了轰炸,还抓住一个给飞机发信号的汉奸。士安家就在铜元局对过的公馆街,那一带有许多深院大宅和豪华公馆。士安心急火燎,瞪着眼睛往前闯。担任戒严的宪兵军官倒是个很和气的人,耐心对他们解释说,戒严是因为山上的金银湖炸塌了,大水引发山体滑坡,冲走了不少房子。
父亲好像挨了当头一棒,因为他家就在金银湖边上,那两人也替他着急起来。于是三人慌慌张张地绕过警戒线,沿着一条曲曲弯弯的棒棒小路没命地朝山上奔去。
所谓“金银湖”是纱厂建厂时在山坡上修建的一座大型蓄水池,抽取长江水供应全厂生产和生活之用。蓄水池很大,有十几亩水面,即使枯水季节也可供全厂数月之需。为防汉奸投毒还放养鱼苗,夏日碧波荡漾,冬日清澈见底。祖父是湖北人,对家乡的湖泊金银湖情有独钟,因此取名。然后又在湖畔建起一幢两层红砖小楼,人称“张公馆”。
该厂迁渝的员工和家属多达数千人,这些嗓门很大、脾气火爆的外省人都住在山下临时搭建的棚屋里。张兴富的家就是这些简陋棚屋里的一间。
棒棒小路原本就不大好走,加上山石阻塞,更是险象环生。半路遇见几个抬伤员的老乡,父亲连忙打听张公馆的消息。老乡都是山下村子的农民,不大说得清楚山上的情况,只说山上的大水冲下来,把许多房子和人畜都冲到江里去了。父亲的脸都白了,发疯一样赶到山坡上。眼前一幕令人目瞪口呆:碧波荡漾的金银湖不见了,父亲的家也不见了,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来。父亲脑袋“嗡”地一响,腿一软就跌坐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