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黑色的翅膀(第4/6页)
莲子姨妈裹在丝绸条纹旗袍里的身影终于出现了,她像条肥胖的金鱼扭动着身体从江岸边的空气中急急忙忙地游过来,两眼红肿。父亲想跟她打招呼,可她视而不见,直奔灵堂。不一会儿灵堂里就传出来撕心裂肺的高腔。父亲看见重庆的天空涂抹着许多黑烟,像一张难看的花脸,偶然露出来的光线,像这个花脸上淌下的泪水。
中午苏大嫂回来了,报告说:“大少爷不见了。有人猜他可能受了刺激出走,也有人说看见他在火场救人,搞不好也给烧没了。还有人担心楚少爷一时想不开,跳江寻了短见。”
看柳韵贤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苏大嫂赶紧闭嘴。柳韵贤说:“再派人去找,一定要找到他!”接着又问:“如兰呢?”
苏大嫂赶紧说:“听见消息当场就昏过去了,在医院里躺着呢。”
姆妈抹着眼泪叹息:“可怜的孩子!”
父亲最想见到的人就是表哥楚士安,他很想在这种时刻同表哥在一起。
尽管姆妈派出好几拨人去找,表哥却像遁入地下一样无影无踪。父亲忽然灵机一动想起一个人来。这人是表哥的影子,他肯定知道表哥的下落。想到这里,他跳起身来悄悄离开灵堂,坐上渡船直奔热闹的朝天门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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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天门码头附近有一条叫“黑脚巷”的石板小巷,濒临江岸,都是沿江而建的木楼,因悬空一侧用木柱固定在石壁上,当地俗称“吊脚楼”。父亲凭着记忆找到巷尾一座吊脚楼,敲响房门后好一阵才有人出来开门,却是个鹅蛋脸的女生,长着一双好看的杏仁眼,柳叶眉上挑着两个大大的问号。父亲以为敲错门了,正待退出来查看门牌,却听见志豪的声音说:“这不是士安的表弟吗?”
父亲一下子高兴起来。志豪身后正是全家人到处寻找的表哥楚士安。屋子里还有一群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个个都拿严肃和警觉的眼神看他,听说是士安的表弟,才放松下来,继续各自做事。一个体格魁梧得像摔跤力士的平头——别人叫他“河马”,双手握紧一把日本武士长刀有模有样地比画着。另一个留长头发的眼镜书生,气质忧郁得像个爱情诗人,也在擦拭一把锈迹斑斑的刺刀。还有一个矮小结实,头发打着卷、手臂上刺着青龙文身的男生,正在耐心地用锉刀打磨一把鱼叉。而林志豪却在摆弄一张渔网。
他们都像成年人一样抽烟,大声骂脏话。透过呛人的烟雾,父亲看见自己崇拜的表哥变成了一个陌生人,他赤裸着上身,背上几条乌黑淤血的伤痕尤其刺眼。他不理睬父亲的招呼,继续眯缝着眼睛,嘴里叼着香烟,鼻孔像烟囱一样冒着青烟,手里握着一支棒球棍比比画画,仿佛向看不见的对手发起进攻。尽管表哥表情显得凶巴巴的,但是毕竟难掩悲哀的底色,因此他的凶相看起来不像狼,倒像条无家可归的狗。仅仅一昼夜,父亲心里爱整洁,爱运动,懂礼貌,有教养的表哥就变成了这样,连下巴上都长出杂草样的胡须了。
父亲觉察出这伙人一定要干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心中亢奋起来,但是他不敢贸然多嘴,唯恐表哥把他赶回去。士安终于放下棒球棍,没好气地问他:“你来做什么?”
父亲说:“来找你。家里到处找你。”
表哥说:“我不回去。”
父亲不敢多说,只好小心回答:“是。”
志豪劝道:“你要不还是回去看看,这里有我们呢。”
士安面色冷冷地回答:“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尽忠即尽孝,是为天下的父母报仇。”
父亲心中咯噔一跳,血流顿时加快,表哥果然要干大事!他急切地盯着表哥,好奇心暴露无遗。表哥站起身来,冷冷地警告道:“不许把看见的事情告诉任何人。”
父亲立即顺从地点点头,脸上满是巴结讨好的表情。不料表哥又说:“你回去,马上走。”
父亲顿感委屈无比,自己对表哥这么忠诚,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愿意同他站在一边,可是他却赶自己走。于是他拧起脖子恶狠狠地回敬道:“我就不回去……你要赶我走,我就告诉姆妈去!”
表哥放缓口气说:“你太小,这里很危险!”
父亲顶撞说:“你也比我大不了几岁!”
还是志豪出面劝说:“算了算了,就让述义留在这里吧,反正不碍事。”父亲感激地看他一眼。这时有人说:“罗霞,给你派个勤务兵,别把他弄丢了。”
罗霞就是那个开门的漂亮女生,她走过来摸摸父亲的头说:“小朋友,你别怕,我会照顾好你的。”
父亲梗着脖子说:“我才不怕呢,我秋天就念初二了。”
罗霞说:“好的好的,是大朋友。”
刺青男生开玩笑:“是男朋友。”
父亲狠狠地瞪他一眼,众人大笑,气氛缓和许多。
重庆号称中国“三大火炉”之首,空气好像熊熊燃烧一般,但是这些挥汗如雨的高中生却满不在乎。他们的心思全不在天气,他们在等待天黑。
当最后一抹晚霞消失在天边,战时重庆的宵禁和灯火管制就开始了。父亲饥肠辘辘,可黑暗中的表哥他们根本不提吃晚饭的事,他也不敢贸然开口。天彻底黑下来之后,表哥开始低声安排,有负责翻墙的,有堵后门的,其他人则从前门冲进去,要谨防敌人开枪等等。父亲的心怦怦直跳。他也想参加他们的战斗,尽管他还不知道敌人在哪里。
街道上有宪兵巡逻车经过,雪亮的车灯像探照灯一样掠过窗户,父亲看见表哥朝他这边看了一眼,目光跟烧红的烙铁一样烫人。父亲很想知道行动内容,但又不敢开口。他被自己的好奇心折磨着,简直就像受刑罚一样坐立不安。忽然外面响起尖利的空袭警报,伴随着“砰砰”的报警枪声,说明敌机正在迫近。
灯火管制下的城市,浓稠如墨的黑夜是最后的屏障,只有枇杷山上的探照灯柱在夜空中划来划去。他看见表哥们不仅没有惊慌失措,反而争相拥到窗口,好像在期待什么奇迹发生一样。
夜空中飞机的马达声渐渐近了,忽然罗霞惊叫:“呀,快看——”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一颗红色信号弹如同流星在夜空中划出一道亮晶晶的弧线,美丽得简直令人炫目。紧接着更多信号弹像冬眠后的毒蛇那样活跃起来,它们纷纷从各个角落爬出来,争先恐后为敌机指引轰炸目标。父亲简直看呆了,日本特务的活动是如此猖獗,这哪里是大后方的陪都重庆,简直就跟敌占区差不多。稀稀落落的防空炮声响起来,断断续续的曳光弹就同那些信号弹一道在夜空中飞舞。借着光亮,表哥用手指向附近一座民宅,发出命令:“出击——决不能让敌人逃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