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印度的天空(第5/5页)
威廉正色道:“邓,你可是我的手下败将啊。”
父亲一使眼色,弟兄们一齐拥上去,抓住威廉的手脚往地上墩,直墩得威廉大叫:“不不,放开我,你们这群小崽子!”
笑声填满了空旷的山谷,笑得月亮公公也咧开了嘴,一不当心就笑掉下巴,只剩下半个亮晶晶的月牙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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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新兵生活在一阵急促的集合号音中匆匆结束了。天色微明,新兵全副武装列好队。父亲悄悄看表,时针刚好指向早上六点钟。上校团长下达出发命令,新兵背起沉重的行囊步行到汀江火车站,然后登上早已等候在月台上的军列。
长长的火车开动起来,父亲望着车厢外面渐渐升高的太阳,判断出列车的运行方向是向西——缅甸在汀江东面,西边是印度腹地,谁也不知道他们这回要去哪里。在连续不断的“哐当”声中,铁皮车厢像只闷热的罐头盒。父亲看见身边的胡君在一个本子上画什么,原来这个博学多才的大学生在用象形图画记日记。父亲羡慕地说:“到底是名牌大学生,真是了得。是你家里让你来当兵的么?”
胡君头也不抬地说:“啥让不让的,我全家都在沦陷区,几年没音讯了。”
父亲说:“你是为父母家人报仇么?”
胡君合上本子道:“也不完全是。”
父亲很好奇,刨根问底:“那又是为什么呢?”
胡君看他一眼,淡淡地说:“我未婚妻,她跟一个美国大兵跑了。”
父亲恍然大悟:“原来胡兄失恋了!”
胡君没有说话。父亲心想,原来每个人都不一样啊,失恋竟也能成为到印度从军的理由。
火车摇过白天又摇进黑夜,直到大家都迷迷糊糊的时候,忽然又停了。站台上响起尖利的集合哨音,有人在车下大喊:“下车了,都下车集合。”大家这才慌慌张张地跳下车去站队。
父亲看见在灰蒙蒙的站牌上,一排英文字母拼出了“RAMGARH”的字样,表明此地名叫“蓝姆伽”。站台上灯光昏暗,闷热的空气中到处弥漫着一股煤灰、蒸气和人畜粪便的混合气味。虎头摇晃久了不适应,下车就“哇啦哇啦”地干呕一阵。胡君看见站台内外有许多美国人,忽发奇想说:“该不会把我们送去欧洲战场吧?”
老庾冷笑道:“胡兄开什么国际玩笑?连美国人都赶来亚洲打仗,送我们去欧洲添乱吗?”
父亲苦恼地说:“可是我们到印度内地来干什么呢?游览观光吗?”
这时站台上又进来许多穿美式军服的中国军官,其中一个熟悉的身影跳入父亲眼帘,这次一点儿没错,就是他日思夜想的表哥楚士安。虽然他比从前显得瘦削些,皮肤也更黑一些。他壮着胆子大喊一声:“表哥——楚士安!”
那人正要低头划火柴,听到叫声衔着没有点火的香烟转过身来张望。父亲快乐地跳起来:“表哥!”
两个人激动地拥抱在一起。
“述义!”士安仔细看看父亲的脸,忽然生气地说:“你怎么来印度了?姨父姨妈知道吗?肯定是偷跑出来的!”
父亲得意地说:“难道只许你来,不许我来?印度是你家私人领地吗?告诉你,爹爹姆妈可是点过头的,他们说,楚士安能去的地方,我儿子当然也能去。”
士安摇摇头说:“瞎胡闹。你太不懂事啦,打仗可不是闹着玩的,再说像你这样的……”
父亲连忙打断他的话。他看见士安领章上的军衔已经是少校,就问他在哪支部队服役,士安告诉他,自己是驻印军新三十八师作战参谋,师长就是曾经跟他讲起过的美国军校毕业的孙立人将军。父亲赶紧向他打听:“我们新兵下一步干什么你肯定知道,快跟我说说。”
士安悄悄告诉他,蓝姆伽就是中国新兵的终点站,他们将在各个新兵学校接受训练,然后再补充到战斗部队去。父亲道:“我们一道的弟兄会分开吗?你能想办法让我们在一起吗?”
士安道:“你别枉费心思了,这种事谁也帮不上忙。新兵学校都由美国人掌握人事大权,他们知道中国人很会搞关系开后门,所以不让中国人插手。以后你就会知道,在驻印军里,美国人权力大得很,跟太上皇差不多。”
父亲忽然想起在昆明机场遇见志豪的事情,就连忙讲了,士安说:“述义,你别责怪他,你在军队待久了就知道了,现实总不如想象中那么美好。”
父亲刚想问他如兰表姐和罗霞嫂子的消息,集合号音就又响了,车站里的人群像潮水一样哗啦啦地往外涌去,于是他连忙朝表哥挥挥手,拔腿去追赶自己的队伍。
天空渐渐亮起来,东方升起一片美丽的霞光,车站外面的柏油公路上停放着许多军用卡车,卡车篷布上分别印着“T”、“P”、“G”、“B”、“D”等英文字母。闷墩悄悄问父亲,这些洋文什么意思?父亲想起表哥的话,猜想这些字母很可能代表不同的新兵学校,但是他没有告诉闷墩,他不想让朋友难过。
一个中国军官举着花名册,好像念戏文一样拖着腔调唱名字,被唱到名字的新兵立刻就会挂上一块金属胸牌,然后被带到指定车上去。河南籍的赵同学最先被唱到名字,他求援似地回头看看朋友们,大家虽然依依不舍,却都还是鼓励地朝他微笑,胡君还竖起大拇指比个“好好干”的手势。父亲看见赵同学的胸牌上是个英文字母“T”,就纳闷地想,“T”是什么部队呀?别是火头军就行。
接下来陆续有人被唱到名字,他们被挂上各种不同英文字母的胸牌,同样也没有人知道这些“B”或者“D”是什么部队。空地上的新兵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一群稀稀拉拉的人,其中包括父亲、闷墩、老庾、胡君、虎头,东北人老江老林,还有那个家里开餐馆的呀呀呜黄同学。唱名字的军官已经合上点名簿,甚至干脆走到一旁点燃香烟抽起来。
这时候只见威廉上尉大步流星地赶来,将一摞文件递给那个中国军官说:“这些人统统属于我,请签字吧。”
父亲的心脏顿时狂跳起来,一串快乐的音符响彻大脑。这就是说,他和兄弟们不会分开了。他听见那个中国军官拖长音调发出命令:“全体立正,稍息!现在你们的新长官就是这位威廉上尉。”
大家兴奋地鼓起掌来,恨不得把威廉举起来抛向空中。威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把手一指,大声宣布道:“士兵们,听我口令,开步走!你们的目标——正前方。”
此刻太阳已经升高,在一片耀眼的金色波涛中,一辆旧卡车从公路尽头驶来。篷布上的白色英文字母“A”像火炬一样映亮了他们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