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章 别梦寒(六)(第2/3页)

郁雪非自然十分尊敬这位掌门,不仅是阵法一道上的成就令他仰慕,对方平日处事也是公正严明,让人折服。师徒之间一个端肃,一个恭敬,并无太多亲近之情,郁雪非安于现状,他心底也觉得,要让他像是依赖曾经的师父那样去和掌门相处,也实在是不大可能。

正因他从未在掌门那里得过特别的关注,更是没有肖想过日后承继正统的事情,这一日掌门突然将他带来门中禁地,他才会满心疑惑,甚至生出了一丝惶恐。

他斟酌着回答掌门的问题:“弟子身为修士,只望不辜负所修所学,恪守正道。”

“你心目中的正道又是什么?”掌门道,“你希望自己读的典籍,学的法术,乃至修行生涯,从里到外都是仙门正统,以与你不愿提及的伤痛相隔绝么?”

郁雪非张了张嘴,最终没有说出任何辩驳的话:“……是。”

这番话不像从前那样会令他惊慌失措,早在入门前,他就将自己所知的身世血脉与经历告知对方,既知毓秀对妖族向来排斥,他更不会对此隐瞒。当时掌门照常收下了他,此后他放下了最擅长的术法,转而精研阵法,掌门看在眼里,也并未出言阻止。

然而,即使许久没有运用,那从血脉而来的天赋仍旧昭显在他身上。身处百尺之下的门中禁地,一道又一道阵法锁住的冰泉地脉前,在山岩间霜雪封冻的宏大殿堂里,面对着浩然威压,他心中却鼓动着想要将其驾驭的渴望。

“自霜天之后,这道地脉就镇压于毓秀山中,由历代掌门镇守。”

掌门向前走去,示意郁雪非跟上,两人穿过从山石中凿出的壮观拱廊,碎镜般的冰棱将他们的身影映成千万片。郁雪非强抑着胸中焦躁,迫使自己去关注这里无处不在的阵法,没过多久,他也确实被这些精妙的构造所吸引了。

禁地里有着数不清的阵法,显露于外的仅是些许表象,却也足以让人心驰神荡。重重嵌锁的阵法包罗万象,层层叠叠,流转其中的灵气只是稍稍溢出,就在细微的激荡中如泡沫般散失,使得消逝前照出的虹光幻雾在阵法边界上浮动,忽明忽灭。

“美不胜收,是吧?”掌门望着那冰结的帘幕,“我初次见到时也为之痴迷,但它远远称不上圆满。先辈当年没有找到永远驯服这条地脉的方法,每一任掌门的修为和专长又各有不同,阵法一代代地添加、增补,从各处将其完善,也不断地埋下相冲的隐忧。到我这里,镇守地脉的负担已经殊为严重了。”

“如今,”他转向郁雪非,“你知道我为何要带你过来了吗?”

郁雪非:“掌门……希望我协助镇守?”

他不觉得畏惧,一种陌生的感触在他心中起伏,“弟子的天赋,在这里或是有所用处。”

“正是。”掌门道,“但这职责仍然沉重,将需持之以恒,终你一生。”

“弟子愿意余生不踏出此地。”郁雪非毫不犹豫地答道,“研习阵法,修行镇守,弟子求之不得。”

他似乎明白了自己会被收入门下的理由。如果掌门意在培养一名专为镇守禁地的弟子,他可以是那个合适的人选。即使他或许要长久地隐于暗处,乃至无法离开一步,他也并不在意。

不如说,这样的生活正为他所期望。与尘世相隔,不必再涉入纷争、背负罪孽,为履行这一桩职责而修行终身,他甘之如饴。

掌门听了他的回答,摇头道:“你想错了,我不需要暗中镇守的帮手,只需要一个合格的继任者。”

郁雪非一怔,困惑道:“弟子怎有这个资格?”

“为何没有?”掌门平静道,“你只是上山较晚,与你的师兄弟们修行年岁相差仿佛,你在其中进境最深,阵法上的造诣也无人可比。当初,我确实有意看重你天赋,期望日后你能襄助未来的掌门,但见了你这些年的修行,也熄了这个念头。这一代弟子里面,哪个有资格被你辅佐?”

饶是郁雪非在掌门面前一向坦诚,这个问题也还是让他张口结舌,只觉怎么回答都不合适。他知道自己平时在同辈间韬光养晦,掌门想必都看在眼里,从前他以为掌门默许了他藏拙,现在却不好再装傻了。

好在掌门不是真要逼问,不等对方想出回答,他已经说了下去:“仙门承平日久,如今新一代修士都不把妖族放在眼中,哪怕是我派门下弟子,也只知遵照传统,对妖族排斥,不乏自视甚高的毛病。史料终归隔着一层故纸,再怎么教诲,也改变不了根深蒂固的念头。这不能全怪他们,他们看到的是孱弱的王庭,各自偏安一隅的三部,偶尔有野生的妖族作乱,也不成气候,既然感觉不到威胁,又如何能正视?”

一缕卷着碎雪的寒气在阵法间隙中飘来,他挥袖将其拂散:“毓秀先祖对妖族并非厌恶,也非痛恨,只是防备。慧泉建立后,散落在四处的妖族尊奉凤凰为王,从此有了应对盈昃周期的手段。”

掌门看向禁地中那如梦如幻的冰冷光影,顿了片刻。从那短暂的沉默中,郁雪非领会了他的未竟之言。以仙门在阵法一道上的积累,尚且无法造就像慧泉那样改天换地,不可思议的奇迹。

“上古时,每逢昃期,妖族都不免要遭受一场衰落,直到下一次轮回重新兴起。”掌门道,“但有了深泉林庭,灵气低迷时,各个族群能够蛰伏起来保存生机,待到盈期潮汐再涨,立即就如野火燎原,一发不可阻挡。距今最近的盈期,就是霜天前凤凰陵空在位时,他势压天下,各派都在他面前抬不起头,正清和羽虚也是在那段时期一分为二。如今的仙门弟子,能够想象那时的情形吗?”

郁雪非不觉微微摇头。他已经算是对妖族事情颇为关注了,但对王庭如今的凤凰也仅有一点由传言描绘的模糊印象。对方作为名义上的妖族之主,却几乎不会离开芳海,既对三部缺乏管辖,也无法约束游荡在世间的妖族,实在难以让人正视他的地位。

掌门道:“镇压天魔的渊山封印,构造主体就是陵空的手笔,历年测算下来,一旦渊山完成使命消散,沉余在渊山的灵气将在世间推起前所未有的大盈之期。但凡有一点办法,仙门都要阻止此事,即使只是暂缓灵气涨潮,使得盈昃变化平稳过渡,也比坐视渊山崩解来得好一些。”

郁雪非心中震动,他知道掌门所说的已是门中的机要秘辛,这番话中揭示的图景也令他悚然。他无法想象那样仙门式微、妖族当道的情形,也终于明白,倘若他自顾自怀抱着伤痛,修持那无碍清白的心境,也只不过是闭目塞听,这世上的宿命依然会滚滚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