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6章 物华休(一)

第二剑与第三剑之间,谢真凝神测度着分寸。

天魔的识见之力对神魂的照映,犹如琉璃般净彻,向细处审视时却又似透过碎片,看得到万千幻变。盖因人心亦有不尽数的侧面,种种心念浮起沉落,明明灭灭,是为昨日因、今日果。

倘若事有可为,他当想先除去星仪化身,再腾出手来应付身为阵主的郁掌门。但此时二者神魂交错,彼此牵制,况且他也不是只要打赢就行,最要紧的是把这失控的阵法停下来。

“这么一剑下去有何不可?阵法未必会溃散到无法收拾,兴许也能安稳落地,只要动手,就不必瞻前顾后,你已经尽施所能,何必背上这不归你的责任?”

星仪化身的耳语在神念中如同流光,转瞬而至,这种讨人厌的劲也因为传递得太快而显得格外烦人。

谢真的剑尖在毫厘间微微一斜,截住了他后面的废话,但对方也没有彻底闭嘴,另一句又从别处冒了出来:“还是说,你心中的不平,让你还是想要去和郁雪非论个分明?”

“星仪捏造你这个化身时忘放脑子了?”谢真也以一束念头回道,“除去执念,你还剩下什么?”

不等化身再说点什么来烦他,第三剑掠过金砂卷动的间隙,穿破沿着漩涡蔓延的冰壳,迅疾地切开藏匿其中的僵冷阴影。

透过另一双眼睛,他看到渊山镇印前幽暗的战场。

那一次,镇印的开启事出突然,这些驻守的仙门弟子并没能做好万全准备,只得仓促迎战。即使只是镇印之门中泄露的余威,也一样难以抵挡,灵气蓄积的混沌又对大多数修士不利,那压迫的绝望更是无与伦比。

死战中众人左支右绌,战况惨烈,谢真当时未能见到这一幕,如今再看,仍不免痛心。

这副视线的主人牢牢占据着战团的前方,在场仙门弟子中,她修为深厚,历练丰富,顶住了最艰难的头阵,为旁人分担了许多压力。一道道苍芒飞逝,那是向敏的法器风雷旗上弥漫的雷光,那景象与正清著名的传承雷法迥异,让人绝不会认错。

此刻闪烁的苍雷里却逐渐夹杂起缕缕寒意,肆虐的魔物与之相触时,半虚半实的躯体上也蒙上了一片冰霜。

视野忽地没入黑暗,原来是这双眼睛已经闭上,然而对四周的知觉并不减弱,风雷旗环绕身周护体,寒意犹如潮涌,一时间抵住了魔气的攻势,竟把一边倒的颓势暂时扳了回来。

局面向好,紧迫却不曾稍减,此刻操纵向敏的那个人很清楚,预先藏在风雷旗中用以支撑临时术法的储备有限度,仅凭现下的人手,不足以应付源源不断涌出的魔气,多半等不到增援到来。

仿佛在证实这个判断般,镇印中天魔的溢出愈加凶暴,浓稠的黑暗刹时将众人吞没。居于阵前的毓秀弟子首当其冲,挥出的坚冰屏障寸寸碎裂,即使防御不破,神魂的壁垒在天魔面前也不难窥见破绽,那一道识念由此短暂地与无形的虚无相接。

混沌笼罩着一切形影与声响,方才还并肩作战的众人,此时仿佛遥不可及,彼此隔绝。在被抛掷进去的黑暗之底,世间万事都已远去,至深至暗的混沌犹如一面明镜,映出在纷繁念头中最为尖锐的一缕心思。

是在心中深藏已久?是不得已而为之?还是这幽暗的时刻酝酿而出的选择?

无论如何,钟鸣般的门扉一响,他亲手关上了那道镇印之门。

谢真默默越过这一幕,往日的冰霜如同风雪飘散。

这个被仙门掩盖下去的谜团,真相就是如此简单。在天魔的混沌爆发出来时,众人的意识都遭到淹没,正如海绡所说,没人记得当时的情形为何,也包括以秘法代替向敏在镇印中作战的郁掌门。

从外侧无法窥见的事情全貌,此时透过天魔的视野,却能看的一清二楚。

郁掌门或许没有清晰的记忆,却也能大致推测出实情,只是,那又如何?事已铸成,渊山这一次危机既解,下一次的崩毁近在眼前,什么都不能让他在这时停下来。

亲眼见到这个答案,如同悬着的石头落地,谢真心中出奇地平静。他不想质问对方为何如此,即使那冷酷的念头或许是在天魔的混沌中被催发,此刻回望过去,他也更加明白了郁掌门看待自己的复杂心绪。

他和名门大派中被寄予厚望、作为继任者培养的弟子不同,并不觉得仙门就天生理应长长久久,万年稳固。他见到了瑶山的起落,也见过散修的局促无奈,古老门派的衰微,在世间的浊浪汹涌中,妖族和修士也没什么差别。

倘若有妖族作恶,他自会救危扶困,却不会只为了遏制他们的发展就横加干预。而面对仙门中的不平事,即使同为修士,他也不会袖手不管。

谢真从不认为自己的处世之道比旁人更加高明。有些仙门弟子自觉世受深恩,为出身的门派骄傲,也以维护门派为己任,一生不改。在许多人看来,仙门的定规,绵延至今的秩序,就是无与伦比的重要。为了心中志向,他们一样会不辞辛劳,不惜己身。

甚或他若只是个平平无奇的修士,人情世故上,他怎么应对都不那么要紧。拜在门派中,他或许是个有些不合时宜的弟子,放在世间,他也可以是个行侠好义的散修。

然而,剑气一出,再不能悄无声息地回鞘;从他携剑下山那一日之后,仙门也无法将他视若等闲。众人眼中,他是声名卓著的剑修,诛邪除魔的一把好手,更是瑶山未来的掌门。

以他剑之利,能管得到的闲事实在是太多,将来再为一门执掌,以他举足轻重的声望,不可控制的影响又太过深远。

谢真并非不明白,即使行事坦荡,仍难免令人忌惮。但他性情如此,也决不可能换作另一番模样。

只是,于他而言,有些界限不可逾越,在另一些人眼中却未必是这样。

他不能认同毓秀和衡文将延地摆在秤盘上交易的买卖,纵使盈期再至,国朝未见得有倾覆之危,而就算是一切顺遂,相较于各得所需的仙门,此地凡人从中也难说能取得多少益处。自始至终,他们或许从不知道曾有多大的风险徘徊在头顶。

假如没有星仪带来的迫在眉睫的危机,只对毓秀意图在延地再造地脉一事,正清得知后究竟是会干预,还是作壁上观,等待局面落定后观其结果,再来计议?

谢真不愿去细究人心中幽微之处,但他也无法将信任寄托在仙门中任何一派上,就连封云,也有他的立场,有他必须维护的责任。

至于郁掌门……他已经在他的执着中走了太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