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芒种

校医替江暻年处理伤口的时候,岁暖就站在旁边。

烫伤的皮肤表面很快泛红起了水泡,校医拿过镊子,打算取溅进伤口的玻璃碎片,一边安抚性地开口:“可能会有点儿疼,稍微忍一会儿。”

江暻年没应声,余光瞥了一眼岁暖。

她拧着眉,手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胳膊,视线飘忽着,似乎不敢落在这略显狰狞的伤口上。

沾着血的玻璃渣被医生扔到托盘上,他一声没吭,岁暖反而小声地“嘶”了好几次。

嘉中的校医很专业,利索地将玻璃渣都挑出来后,拍拍江暻年的肩膀:“很坚强啊小同学,去洗手池那边冲十五分钟凉水再过来找我。”

洗手池在医务室门外。

岁暖像小尾巴一样亦步亦趋地跟着江暻年,嘀嘀咕咕:“不幸中的万幸,他们加热的好像是加了醋酸的清水,要不然化学试剂灼烧就更麻烦了。”

然后小跑了几步,提前替他拧开了水龙头:“而且还好是左手。”

微凉的水流流过伤口,勉力压制着那团火烧火燎般的灼痛,被玻璃划出的小破口传来类似电流的触感刺着神经。江暻年抬起眼皮,黑瞳凉凉瞥她一眼:“不幸中的万幸应该是没炸到你的脸。”

他完全不敢想要是他没注意到岁暖那边的话后果会怎么样。

岁暖站在那儿,眨了眨眼睛,眼神发直。

江暻年以为她会难得地感激他的出手相助,要么就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但岁暖思索了几秒,却说:“要是我真的被炸到脸,你会取消我们婚约吗?”

江暻年:“……”

岁暖思考问题的角度总这么清奇。

但他甚至不愿意思考这个问题的前提。她怕痛,又爱漂亮,遇到这种事会多难过。

江暻年垂眼看着水流,漫不经心地回:“那我就也把脸刮花了陪你。”

岁暖设想了一下那个场景,打了个激灵:“……还是别了,我不想早上一睁开眼看见你的脸,就觉得生活完蛋了。再一照镜子,觉得生活更完蛋了。”

江暻年结结实实地沉默了半分钟。

他忽然觉得,自己这些年来似乎都误会了岁暖当年答应两家婚约的原因。

“岁暖。”江暻年瞥她,“问你个问题。看在我今天救了你的份上,你诚实回答我。”

岁暖眨眨眼,语气勉为其难:“……你问吧。”

“我们两家商量联姻的时候,庄伯母问你怎么想,你当时为什么答应?”

岁暖像是思索了两秒:“嗯……大概,应该是,因为我觉得你长得挺好看的。”

“……”

意外又不意外的答案。

她按着唇角,似乎在回忆:“还有小时候,我表面是替岁晟教训你,其实也是因为我觉得你看上去很好亲来着。”

江暻年想起那时候,岁暖啃过桃子的嘴猝不及防地怼上来,手上黏糊糊的水果汁水胡乱蹭在他脸上。

他僵在那里,直到岁暖用力戳了戳他的脸颊,放狠话:“你以后不许嫌弃小晟,不然我叫你好看。”

在很长一段时间,这段记忆都是小时候的他的梦魇。

只是后来在青春期的某一个晚上,没缘由地,噩梦变了模样,氤氲起潮湿又滚烫的雾气。她凑过来,面容模糊不清,菱形的唇精致,渡来桃子的浅淡芳香,柔软的长发垂落,划过他的锁骨。

噩梦换了身份。梦醒后,现实是足以吞噬他的虚无感。

江暻年抬睫,目光像片雪一样凉凉地从她脸上划过去。片刻后,问她:“那现在呢?”

岁暖很诚实地说:“现在打不过你了。”

江暻年收回视线,意味不明地短促笑了声。

岁暖说:“我给你看着时间呢,还有七分钟。”

“哦。”

她划开手机,在上面点了一会儿:“我给你念一下烧伤后的注意事项。伤口不能沾水,减少活动,多吃蛋白质,少吃辛辣……”

岁暖念了一会儿,最后说:“还要保持积极向上的心态,多微笑少臭脸;还可以多做好人好事,破财免灾,比如请朋友吃饭,帮助生活有困难的朋友。”

前面还算正经,后面这是什么?

江暻年的嘴角抽了抽,倾身看岁暖的手机:“哪个注意事项会这么写。”

岁暖眼疾手快地按了锁屏,一脸无辜:“是尼古拉斯山日说的。”

江暻年看到岁暖的壁纸,眼神淡淡地滞了下。

岁暖又开始搜伤口不留疤的教材,巴拉巴拉说个不停。

江暻年看了眼表:“时间差不多了。”

岁暖愣了愣:“还有两分钟呢。”

江暻年像是没听见,绕过她回了医务室。

……

校医替江暻年敷好药后,给他的左手缠上无菌绷带。手臂上溅到的地方也抹了药后,校医把新的药膏和绷带交给江暻年,叮嘱道:“每天记得消毒伤口、然后上药,换绷带。”

岁暖积极回应:“嗯嗯。”

江暻年瞥了她一眼,接过袋子。

两人走出医务室。

岁暖非常主动地想承担责任:“我以后监督你好好养伤。”

江暻年淡定地回:“不用,不是什么很重的伤。”

“这哪里不严重?如果没恢复好的话可是会留疤的。”岁暖瞪圆眼睛,煞有介事地说。

江暻年睨她一眼:“怕看到我的手也觉得生活很完蛋?”

岁暖觉得江暻年在故意试探她的耐心,不过她也能理解,毕竟受伤后情绪敏感也很正常。她选择不和他计较,开玩笑地回:“当然了,手是男人的第二张脸。”

江暻年“呵”了一声:“那真抱歉,我毁容了。”

岁暖:“……”

她决定再给他一次机会,好声好气:“你是因为我受的伤,放心,我会对你负责的。”

江暻年不语。

揣进校服口袋里的手不自觉地攥紧,泛起一阵绵密的痛楚。疼痛以前总能让自己变回自己,可在岁暖身边,疼痛似乎总伴随着一种失重般的空空茫茫。

她不会知道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身上还藏着多少丑陋的伤疤。

相比之下,这样的伤口不值一提。

他不想要她因为这种可怜的伤痕而施舍给他的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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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大课间,学生陆续回行政班上准备晚自习。

荀子浩和其他几个同学来慰问江暻年的伤口,还顺带提起上午龚峰和朱雯在他去医务室后被化学老师提溜到了教导主任那里,因为危险操作还弄伤了同学被灭绝师太劈头盖脸地骂了半小时,下周升旗仪式还要在全校面前朗读三千字检讨。

荀子浩想起江暻年当时凶戾的神色还心有余悸,小心翼翼地试探:“暻哥,你不会再去找那个龚峰麻烦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