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地皇三年(第9/10页)

于是乎,王业伙同手下小吏克扣公粮,中饱私囊,大发国难之财。灾民的食欲只能屈服于官吏的贪欲,长安城中饥馑日甚一日。大臣纷纷上书弹劾王业,王莽接书大怒,责问王业。王业狡辩道:“陛下不必多虑,所谓饥馑者,皆流民也。”王莽斥道:“天子无外,流民也是朕之子民,何得使其饥饿?”

王业匍匐汗下,唯恐贪污败露,只能嘴硬到底,谎称流民都已安置妥当,并从市场买来粱饭肉羹,持示王莽,道:“居民日常饮食,皆如此。”但凡帝王,大多幽处深宫,对民间何尝有过调查研究,最多临朝听政,做一耳食之徒。而这也就决定了历代帝王之通病:总是高估广大人民的生活水准,同时也高估手下官僚的道德水准。王莽也不例外,看看王业手中的粱饭肉羹,嗯,有荤有素,有粗有细,既健康,又营养,当即大喜,对王业厚加赏赐,奖励其办事得力。

而真实的情况却是:王业只是象征性地发放了些许粮食,导致的结果便是流民十有七八被活活饿死。以流民总数五十万人计,则饿死者当在四十万人上下。饿死四十万人是什么概念?因为不曾亲见,只能说毫无概念,因为你根本无法想像。白起长平之战,坑杀赵国降卒四十万人,虽是战争行为,却也因此背负了千古骂名。而在长安活活饿死的这四十万人,却并非因为战争,纯属帝国官吏的腐败和不作为。《左传》曰:“国家之败,由官邪也。”观新朝王莽之败,岂虚言哉!

孟子曰:“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而在这样的乱世,孟老夫子笔下的君子看起来更像是伪君子。流民们为了生存下去,且莫说是禽兽,就算是人,也开始被杀死充作食物。

那些侥幸没被饿死而且也不愿吃人的流民,每日在官兵的监督之下进入长安城,排队领取限量供应的菜汤或稀粥。他们在队伍中安静地等着,也不知道轮到自己时,菜汤稀粥是否还有。而在等待的过程中,也许就有人忽然跌倒,头一歪,睡了过去,再也不会醒来。其他的人,只能相对无言,心内饮泣,不知道下一个倒下的人会不会就是自己。

我们所谈论的,并非一朵花的凋谢,并非一滴水的湮灭,而是无数条鲜活的生命,在饥饿中凄凉死去。陆游有诗云:储泪一升悲世事。此情此景之下,这句话是多么的小资!面对如此惨剧,即便以东海为双眼,以长江为泪腺,其悲又如何能够?《四十二章经》记佛说:“既离三恶道(地狱、饿鬼、畜生),得为人难;既得为人,去女即男难;既得为男,六情完具难;六情完具,生中国难。”呜呼,这些流民虽得生于中华上国,却罹遭乱世,其命运之凄惨,反不如盛世之犬马,而又何幸之有!

No.10:胎死腹中

在流民入城的队伍之中,有两个并不起眼的人,其中一人将另一人背在肩上。他们混进长安城后,便离开了流民的大队伍,直奔宗卿师李守府上,用力捶门。老仆人袁九开门一看,原来是两个流民,拿棒来打,边打边叱道:滚。那人迎棒而跪,泪如泉涌,大叫道:九叔,别打了,是我,袁安呀。

袁九定睛端详,果然是自己的侄子袁安,大惊,连忙让进,又问背上背的是谁。袁安并不回答,只是大声催促,赶紧带我去见老爷。

袁九见袁安从故乡宛城千里而来,必是有要紧之事,不敢怠慢,立即将袁安领入。袁安见到老爷李守,放下背上之人,叩头流血。

李守身长九尺,合今两米零九,高大威猛,容貌绝异,居家如宫廷,最为看重礼节。李守坦然接受着袁安的跪拜,又见袁安背来的那人瘫软在地,头戴罩帽,看不清面目,便问是谁。

袁安答道:“是李季少爷。”

李季,乃是李通从兄之子,李守的侄孙。李守闻言大怒,道:“大胆李季,见了老夫,为何不行礼?”

袁安大哭道:“老爷可怪不得李季少爷。”

李守怒目而视,道:“见尊者而无礼节,为何怪不得?”

袁安道:“因为……李季少爷已经死了。”说完伏地痛哭,不能自胜。

李守大惊,急忙近前,揭开罩帽,果然是李季,都不用试鼻息,仅看其形状,便知已死去多时。李守大为伤感,黯然问道:“几时死的?”

袁安道:“五天前。”

“这么说,你是一路背尸背到长安来的?”

袁安木然地点点头,他平静地叙述着,仿佛在诉说别人的故事:他和李季一起从宛城出发,走到半途,李季得了急病,不可医治,转眼便死。他一时间也没了主意,本想把李季带回宛城安葬,但此行是特地要给老爷报信,十万火急,耽搁不得,必须要尽快赶到长安。本想先就地草草掩埋,又怕被流民或野兽吃去,留不了全尸。这才将李季背来长安,等报完信,再用车运回宛城,体面下葬。

李守老眼含泪,欷歔良久,赞道:“好个袁安,真义仆也。这一路行来,该是怎样的辛苦!”

袁安道:“不觉苦,只要把信带到,死已足矣。”

李守道:“什么信这般紧急?”

袁安于是将李通起兵造反的计划详述一遍,又道:“请老爷早作逃亡打算。”

李守闻言大恨,好你个李通,也不同我商量一声,就自作主张,擅自准备起兵谋反,你这不是把老子往死路上逼吗?李守转念再一想,又觉出了自己的咎由自取,是他告诉了李通那句“刘氏复兴、李氏为辅”之谶,而李通这孩子,居然也就信了,既信之,则行之,“吾爱吾父,吾更爱真理”是也。

事已至此,李守只得开始谋划逃归之策。李守有同乡黄显,时任中郎将,两人最为死党。李守找来黄显商议,黄显听罢,大摇其头,道:“逃亡不可取,不如自首。”

自首?无异于羊入虎口,焉得生还!李守大急道:“黄兄,此事可不能随意玩笑。”

黄显笑道:“你不信我?我几时害过你?”

李守改容道:“请黄兄赐教。”黄显道:“今关门禁严,君状貌非凡,人皆识之,如何得出长安?”

李守默然。此时的长安,一片混乱,门禁森严,进出都要经过层层盘查。像李守这样的身高和容貌,太过扎眼,想不让人认出都难。于是有问:像你这种级别的官员,为何未经朝廷批准,便胆敢私自离开长安?这一问,他根本没有答案。

黄显再道:“谁说自首就一定会死?李兄难道不曾留心本朝掌故?”

李守大悟,自首者不死反贵,在本朝早有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