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梦醒之后:散文在“战斗”与“闲适”之间(第8/9页)

如果说鲁迅的散文艺术是博大精深,无体不专,尤以深刻老辣的杂文雄踞文坛,周作人的散文艺术是气韵醇厚,炉火纯青,尤以平和冲淡的“闲话风”令人折服,那么若论到文章之美,称得起散文大师级的,则无疑要推朱自清和冰心二人。

朱自清(1898-1948)的散文是公认的现代散文和现代汉语的楷模。叶圣陶这位语文学界的权威在《朱佩弦先生》一文中讲过:“论到文体的完美,文字的全写口语,朱先生该是首先被提及的。”白话文究竟能不能达到乃至胜过唐宋八大家之作,朱自清的创作实践是最好的回答。现在受过中学教育的青年,不一定能背出为考试而背的《赤壁赋》、《小石潭记》、《游褒禅山记》、《项脊轩志》,但你一说“我第二次到仙岩的时候”,他就会说:“我惊诧于梅雨潭的绿了。”你一说“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他就会说“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朱自清把古典与现代、文言与口语、情意与哲理、义理与辞章,结合到了一个完美得令人陶醉的境地。尽管有“着意为文”、过于精细之嫌,但那精美绝伦的风致,既洗尽铅华又雍容华贵的气度,实在可称是散文中的梅兰芳。写于1922年3月的《匆匆》,简直可以说是“一字不易”,它的第一段:

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但是,聪明的,你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是有人偷了他们罢:那是谁?又藏在何处呢?是他们自己逃走了罢:现在又到了那里呢?

这是散文,但也是诗。是抒情,也是究理。文字充满了视觉美和听觉美,可以一遍一遍地诵读,愈读愈觉清新中有醇厚。少年可以读,老来还可以读。一个具有普遍意义的时间问题,被干净清爽地剪辑在鸟、树、花的意象中,唤起人充满青春气息的忧伤,真可以说,这是“五四”时代的《春江花月夜》。

在朱自清的散文中,汉语的修辞功能被发挥得淋漓尽致而又不觉得炫耀冗赘。他可以集赋、比、兴之大成,起承转合,手挥目送,如流畅悠扬的奏鸣曲,曲尽其意而犹觉意尚未尽。如《绿》中铺写梅雨潭之“绿”的一大段:

这平铺着,厚积着的绿,着实可爱。她松松的皱缬着,像少妇拖着的裙幅;她轻轻的摆弄着,像跳动的初恋的处女的心,她滑滑的明亮着,像涂了“明油”一般,有鸡蛋清那样软,那样嫩,令人想着所曾触过的最嫩的皮肤;她不杂些儿尘滓,宛然一块温润的碧玉,只清清的一色但你却看不透她!我曾见过北京什刹海拂地的绿杨,脱不了鹅黄的底子,似乎太淡了,我又曾见过杭州虎跑寺近旁高峻而深密的“绿壁”,丛迭着无穷的碧草与绿叶的,那又似乎太浓了。其余呢,西湖的波太明了,秦淮河的又太暗了。可爱的,我将什么来比拟你呢?我怎么比拟得出呢?大约潭是很深的,故能蕴蓄着这样奇异的绿;仿佛蔚蓝的天融了一块在里面似的,这才这般的鲜润呀。——那醉人的绿呀!我若能裁你以为带,我将赠给那轻盈的舞女。她必能临风飘举了。我若能挹你以为眼,我将赠给那善歌的盲妹;她必明眸善睐了,我舍不得你;我怎舍得你呢?我用手拍着你,抚摩着你,如同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我又掬你入口,便是吻着她了。我送你一个名字,我从此叫你“女儿绿”,好么?

文中先用3个“像”,1个“宛然”来比喻那“绿”的姿态、神韵,比喻中配合着通感和拟人,使比喻既准确贴切又活泼跳跃。然后是4个对比,以“太淡”、“太浓”、“太明”、“太暗”来反衬出梅雨潭之绿的恰到好处,不可比拟。这4个比喻和4个对比,写出了被描写对象的“不可描写”性,“一说即不是”“不说又欲说”,直抵语言的本质。接着只能以天为喻,只能径直抒情“那醉人的绿呀!”加上“醉中”的联想,两个“若能”,把这“绿”画龙点睛,破壁升空,最后无以名之,姑以名之:女儿绿。这真是古今中外色彩描写的绝唱,每一字都有节有律,每一句都可赏可叹。动词的传神,形容词的精确,铸词的简练,造句的神奇;处处无懈可击,再不做第二人想!这一段“梅雨潭之绿”,恰好可以用来形容朱自清散文的美学风格:追求不可企及的精美绝伦和恰到好处,清新、明快、典丽、悠扬6朱自清的文风正如他自己所取的名字:女儿绿。

许多人认为,朱自清后期散文更加自然洗练,似乎又上层楼。其实他后期的散文只能说是老成圆熟一些,俞平伯、徐蔚南、叶圣陶等人也能写。真正代表朱自清散文艺术,可以成为20世纪文章典范而永垂不朽的,无可质疑地要数他20年代的早年之作。

但是另一面,朱自清这样的“散文美术师”,也写过《白种人——上帝的骄子!》、《执政府大屠杀记》那样的战斗性篇章。如果把学问做深一些,就会发现,如果不是这个国度里发生着血淋淋的战斗,朱自清也就写不出《绿》,写不出《荷塘月色》,写不出《匆匆》,写不出《背影》。对优雅和谐、含蓄节制的美的极致的追求,一方面是中国传统文化精神的延续,另一方面也芷是对中国现实社会景象的否定。

朱自清这种优雅和谐、含蓄节制之美,在另一位作家那里被概括成“满蕴着温柔,微带着忧愁,欲语又停留”,那人便是冰心。

冰心以问题小说和小诗成名,但经过“世事沧桑心事定”的时间汰洗后,她的散文似乎成就更高一些。阿英在《现代十六家小品·谢冰心小品序》中说:

特别是《往事》(二篇)《山中杂记》(寄小读者)以及《寄小读者》全书,在青年的读者之中,是曾经有过极大的魔力。一直到现在,从许多青年的作品中,我们还可以看到这种“冰心体”的文章。

冰心自己承认:“我知道我的笔力,宜散文而不宜诗。”(《冰心全集》自序)但冰心散文之所以有魅力,却在于文中有诗。她不仅在文中引用、化用古典诗词,她自己的语言也追求诗情画意,富丽精工,《往事(二)》第六篇写中秋之夜的乡愁:

乡愁麻痹到全身,我撩着头发,发上掠到了乡愁;我捏着指尖,指上捏着了乡愁。是实实在在的躯壳上感着的苦痛,不是灵魂上浮泛流动的悲哀!

冰心最擅长调动各种句式:对偶、排比、错综、反复、层递、顶真、跳脱、倒装……她像一个耽于“组织”积木的乐趣的孩童,在现代散文的乐谱中反复进行着对位和声实验。骈散结合本来是古代散文的一大特点,冰心让这古谱在现代散文中奏出了新声。请看“冰心体”的代表作之一《往事》的第三篇的前半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