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梦醒之后:散文在“战斗”与“闲适”之间(第7/9页)

大概我们所蕲求的不在于某种味道,只要时时有点儿味道尝尝,就自诩为生活不空虚了。假若这味道是甜美的,我们固然含着笑意来体味它;若是酸苦的,我们也要皱着眉头来辨尝它:这总比淡漠无味胜过百倍。我们以为最难堪而亟欲逃避的,唯有这一个淡漠无味!

叶圣陶的文章经常被选入中学课本,因为郁达夫在《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导言中讲:“我以为一般的高中学生,要取作散文的模范,当以叶绍钧氏的作品最为适当。”不过,叶圣陶的创作是以质量稳定取胜,他没有水平线下的劣品,但亦缺少精美绝伦之作。司马长风的《中国新文学史》说:“他的文笔好处是平稳,缺点是平庸。一般说来抒情写景的文字都平稳流畅,但一谈问题便捉襟见肘。”其实,叶圣陶也有不“平稳”的时候,《五月卅一日急雨中》就充满了愤怒的吼叫:

微笑的魔影,漂亮的魔影,惶恐的魔影!我诅咒你们:你们灭绝!你们销亡!你们是拦路的荆棘!你们是伙伴的牵累!你们灭绝,你们销亡,永远不存一丝痕迹,永远不存一丝儿痕迹于这块土!

看来,要完全避免“战斗”似乎是很难的。因为那是个战斗的年代。但另一面,尽管是个战斗的年代,20年代初、中期的散文,仍然以百花齐放之姿,绽出远近高低各不同的神采。

同是带有战斗性的杂文,陈西淫(1896-1970)的《西滢闲话沖的文章在20年代显得颇为与众不同。陈西滢是“现代评论派”的锋线人物,《现代评论》“闲话”专栏的作者。他的闲话有剧评、影评、书评、随感、杂谈、笔记,人物评,创作评等,擅长说理议论,但态度有些复杂,有时批判政府,有时批判民众,有时批判洋人,有时又批判国人。有人说,鲁迅不也是这样么?其实不然。鲁迅的批判是外冷内热,出发点是明确的启蒙爱国立场。而陈西滢则给人高高在上之感,仿佛谁都不如他理智、公允,他的“闲话”是站在事情之外的冷眼旁观,并不连自己烧在其内,这是一种地地道道的“闲”。即如五卅运动期间,陈西滢发表了《五卅惨案》、《干着急》、《多数与少数》等文章,表面上也是在批评帝国主义的暴行,但却很少有批判的言辞,多是讲些细碎小事表示自己的冷静。如《五卅惨案》中先是忧心新闻不畅,使外国友人不知真相,又谈到如何能使募捐公平,接着却又批评起中国群众的心理。掂量全文,反帝的框架已被具体的“怠工”抽空得所剩无几。陈西滢之所以反帝,是因为五四惨案激起全民仇忾,在鲜血面前再唱反调,将成为千夫所指。于是他东指西责,聊作敷衍,其实,倘是好汉,就应不怕“独战多数”,就应勇于在惊涛骇浪中明示自己的立场,高呼几声“我就是热爱帝国主义,我就是恶心讨厌中国人!”正是陈西滢表里不一的态度、首鼠两端的文笔,令鲁迅等人格外鄙视,也使得《西滢闲话》既无“美文”风致,又无“杂文”的爽快。出于对这么一本书的文学史特色的尊重,人们勉强找出它的一些优点,如有学识、有幽默感、有批判精神等;但这些已经并不重要了。说得刻薄一点,陈西滢实在是托了鲁迅的福才留下些许文名。《西澄闲话》的初版广告云:

鲁迅先生(语丝派首领)所仗的大义,他的战略,读过《华盖集》的人想必已经认识了。但是现代派的义旗,和它的主将西滢先生的战略,我们还没有明了。现在我们特地和西滢先生商量,把《闲话》选集起来,印成专书,留心文艺界掌故的人,想必都以先睹为快。

鲁迅便写了《辞“大义”》、《革“首领”》、《“公理”之所在》、《意表之外》等文痛斥这种行径。但借攻击名人以成名这条路实在富有吸引力,翻翻《鲁迅全集》的注释,看看今日那些专以骂人起家的“青年批评家”,可证此言不谬。

其实,陈西滢有些无所顾忌地直抒自己胸臆,不装模作样,不四平八稳的文字,倒称得上是好文章。如《民气》最后一段:

其实那高声呼打的已经是好的了,其余的老百姓还在那里睡他们的觉。中国人实在没有什么够得上叫民气,现在有的不过是些学生气。学生固然也是民,可是他们只不过是一千分,一万分里的一分。他们尽管闹他们的,老百姓依然不理会他们的。所以外国的民气好像是雨后山涧,愈流愈激,愈流愈宽,因为它的来源多。中国的民气好像在山顶上泼了一盆水,起初倒也“像煞有介事”,流不到几尺,便离了目标四散的分驰,一会儿都枯涸在荆棘乱石中间了。

这段文字历来被批判为崇拜洋人,是对中国人民的污蔑。但且不谈政治观点,这段文字平心而论是十分精彩的,大抵也是合于事实的,逻辑分析和比喻都很精当,但陈西滢不能老这么写,这么写下去便成了鲁迅。为了“战斗”,陈西滢必须成为东一铆头西一棒的“闲话家”。这样他才能够逃出鲁迅的阴影而自成一家,但这样也就害了自己和真理。

究竟把散文磨成匕首和投枪,还是酿成苦茶和美酒,这里有时代的影响,也有个人的偏好。但在某一极端久了,又易物极则反。迷醉于为艺术而艺术者,往往最坚决地抛弃艺术,拥抱功利;投身于社会变革疾风暴雨中的战士,则很多后来又成为渊博温和的学者。以创造社而论,他们的散文应该是极具战斗性的,但正如郭沫若有《女神》也有《星空》,创造社也有一批很精致的“美文”。郭沫若的《小品六章》,一方面表现出创造社共有的直抒胸臆的自叙传风格,另一方面又有他个人独特的对于感伤美和悲剧美的追求。如《路畔的蔷薇》写作者拣拾了一束弃于路旁的蔷薇,“这是可怜的少女受了薄幸的男子的欺绐?还是不幸的青年受了轻狂的妇人的玩弄呢?”作者将蔷薇盛人土瓶,“蔷薇哟,我虽然不能供养你以春酒,但我要供养你以清洁的流泉,清洁的素心。你在这破土瓶中虽然不免要凄凄寂寂地飘零,但比遗弃在路旁被人践踏了的好罢?”再如《墓》,写作者为自己戏筑一墓,次日遍寻不见,“啊。死了的我昨日的尸骸哟,哭墓的是你自己的灵魂,我的坟墓究竟往哪儿去了呢?”《白发》一章写因理发而想起远方的姑娘,“啊,你年青的,年青的,远隔河山的姑娘哟,漂泊者自从那回离开你后又漂泊了三年,但是你的慧心替我把青春留住了”。这些文字凄清、空灵,仿佛比那些闲适大师们还要远离人世,但是不久作者就成为北伐军的文化将军,写出那篇不亚于《讨武瞾檄》的《请看今日之蒋介石》。是不是可以这样认为,只要是梦醒了,便已无路可走,唯有战斗。闲适、空灵、感伤,都不过是战前的犹豫、战后的忏悔,甚至就是战斗的一部分或一种形式?既然如此,现代散文便以使命的不自由获得了形式的大自由。在20年代前期的短短几年中,现代散文在杂文、闲适文、美文等诸多方面都迅速地达到了最髙峰,成为至今风采不衰的文章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