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礼拜六的欢歌:调整期的通俗文学(第5/10页)

小说情节扑朔迷离,具有强烈的戏剧性和传奇性。阅读过程如层层剥笋,直到最后真相大白,既自然言情,又具有较深的社会批判意义。“客串红”既是一个客串的演员,又是女扮男装,并且他客串的是一场更大的戏。他使鸣凤戏园生意红火,他自己的复仇计划也顺利完成。这篇小说把一个“红”字点染得何等精彩,何等丰沛。拥有这等才情的艺术家,其面对新文学的孤高自负,实在是不难理解的。这篇小说被笑舞台编为新戏《女客串》,“连演多晚,天天满座”。

新文化运动开始之际,正是黑幕小说甚嚣尘上之时。新文学的批判锋芒迅即指向了黑幕小说,故而黑幕小说首撄其锋、损伤最剧,刚刚兴盛了一阵便难以为继。但1921年通俗文学期刊“中兴”之后,反过来指责新文学中的“黑幕”。《最小》报14号上刊有一篇张舍我的《谁做黑幕小说?》,其文如下:

一部分新式圈点的小说家。常说“礼拜六派”的小说。是卑鄙龌龊的非人道的黑幕小说。我们原不大去理他们的。因为我们的小说。是否卑鄙龌龊。是否非人道的。是否黑蓽小说。或者是否有文艺的价值。只要有群众的观览和批评。他们的骂。原是极少有价值的。不料那些以提高小说艺术价值的新文化小说家。(?)竟会专门提倡性欲主义。专门描写男女间的情事。甚么提倡兽性主义。描写男和男的同性恋爱。简直说一句。描写“鸡奸”。读者不信。请看《创造》杂志第一二两册内郁某的小说。和郁某的专集《沉沦》一书。——新式圈点的小说。他们不是说小说在文学上占据很高上的地位吗。然而到底谁是做黑幕小说的。

在新文学界看来,这当然是污蔑。而问题的实质在于,两派文学家对“黑幕”的理解不同。新文学家认为黑幕的本质在于“趣味”,在于功利主义的文学观,而通俗小说家更多从道德角度来考虑黑幕,认为文学不应该描写有违传统伦理的内容。鸳蝴一礼拜六派的小说基本是“发乎情止乎礼义”,一般回避性描写。在他们看来,新文学作品中的性描写实在是触目惊心的,是诲淫诲盗的。而新文学家认为自己的性描写是反封建的,是艺术创作所必需的。但有一点不能否认,许多读者,特别是青年读者喜欢阅读新文学作品,是戴着有色眼镜的,是带着“黑幕心态”去阅读的。因此,在这个问题上,两派文学家很难达成共识。连博学多识的学衡派大师吴宓,都把黑幕小说与俄国的写实小说相提并论,以致遭到沈雁冰的愤然批驳。

“黑幕”问题一直尚未得到比较细致客观的研究。这一概念本身无疑是个贬义词,但黑幕小说事实上至今仍然是销量很大的一个品类。而且,对黑幕小说是否应该全盘否定还须考虑。专门窥探欣赏别人隐私当然不好,但文学本身的诸多功能之一就是满足人们的“窥视欲”。自我标榜的“黑幕小说”虽已消失,但那种“揭秘发微”的精神却在社会小说和武侠小说等品类中得到了继承。

调整期通俗小说的最大成就在于社会小说。作为大众传播媒介的报刊业发展迅猛,既为长篇社会小说提供了创作资金和发表阵地,也助长了读者对于长篇社会小说的需求。据统计,在1917至1926年十年间,创刊的鸳蝴派期刊有60种左右,平均每年6种,与民初五年保持了大致相等的速度。而小报在这十年间创刊了约40种,大大超出民初五年的速度。这意味着,在新文化运动的排击之下,通俗文学的市场非但没有萎缩,反而不断稳步扩大。原因在于,现代社会的读者需要的不仅是“五四”式的批判文学和启蒙文学,更需要既不标榜“为人生”也不标榜“为艺术”的以精神消费为指向的文学。不理解这一点,就会造成对“现代性”的片面认识。

1921年以后的通俗社会小说,如包天笑《上海春秋》,毕倚虹《人间地狱》,平襟亚《人海潮》,海上说梦人《歇浦潮》、《新歇浦潮》,江红蕉《交易所现形记》等,均表现出“大规模描写中国社会”的气魄,这是中国古代、近代的社会小说所没有的“现代性”极强的一种气魄。这种气魄对于当时尚处于幼年期的新文学无疑会产生强烈的压迫和刺激,到30年代,新文学才创作出《子夜》等一批“大规模描写中国社会”之作。

毕倚虹的代表作《人间地狱》从1922年1月5日至1924年5月10日,连载于周瘦鹃所编的《申报》副刊“自由谈”上,共53万字,60回。小说开笔写道:

话说天堂地狱这两个名词,原是佛教中劝惩人类的一句话。究竟天堂是怎样快乐,地狱是怎样的痛苦……也没有游历回来的人做个报告书。……有一种绝顶聪明的人下了一个解释……天堂地狱的滋味也不必人到死后方能领略……凡世人所受用的苦恼即是地狱,快乐就是天堂。地狱天堂不过是苦乐的一种代名词。……但是其中也略略有个分别,有的明明是瞧着他快乐,仿佛如在天堂,不知他所感受的痛苦,比堕落在地狱中还要难受……即如最热闹的功名富贵,也不知包含了多少铜柱油锅,最旖旎的酒阵歌场,也不知埋伏了多少刀山剑树;交际场中,也不知混杂了多少牛头马面,绮罗队里,也不知安排了多少猛兽毒蛇。……因此在下发下一个愿心,将这些人间地狱中牛鬼蛇神、痴男怨女、狞狰狡猾的情形、憔悴悲哀的状态,一一详细的写他出来,做一幅实地写真。

从这段开场白看来,这是一部场面很大的社会小说。但该书实际上“以海上娼家为背景,以三五名士为线索”,写的是士妓之情。与一般人心目中的“狭邪小说”不同的是,毕倚虹写“情”不写“欲”,《人间地狱》以浓墨重彩渲染的是柯莲荪、姚嘯秋等名士与青楼妓女的精神恋爱。这些名士大多是有原型的,如柯莲荪(谐音可怜生)即毕倚虹自己,姚啸秋即包天笑,玄曼上人即苏曼殊。小说写柯莲荪与妓女秋波之间的恋爱十分感人,当秋波身患传染病,人人唯恐避之不及时,柯莲荪对她越发关怀体贴,一腔痴情溢于言表,书中有一段柯莲荪与姚啸秋的议论:

柯莲荪叹一口气道:“万一秋波一病不起,竟是玉殒香消。我想托惋春老四和他的亲生娘商量……”说到这里莲荪又顿住了不说。姚啸秋道:“商量什么?”柯莲荪道:“我想将她的遗蜕归我,不知道她肯不肯?”姚啸秋道:“你真是呆话了。在你呢,看得秋波的香骨甚重,在她的娘和惋春老四看来,摇钱树一倒下,枯木朽木,还觉得讨厌之不暇。你肯收了回去,她们省了许多事,真是求之不得。”柯莲荪道:“我也不能白白的收她的遗骨,她的娘要钱,我也肯给她的,便是多一点,只要我力量上办得到,我也愿意的。我觉得在青楼中买人远不如在青楼中买骨。买人的结果,平添了许多烦恼、痛苦、纠缠,年深日久一厌倦了,格外的讨厌生憎。我有许多朋友,当其在青楼中和倌人要好的时候,商量到宝扇迎归,不知道有多么高兴、多么美满、多么快活。等到置之金屋以后,随时随地俱成苦境,几乎有挥之不去之感。像我这买骨的痴想,我觉得一杯黄土,郁郁埋香,春秋佳日,冢次低徊,怀想其人,永远不能磨减,脑筋里有些永久的悲哀,便存了些此恨绵绵之想,岂不甚好?那种意境远在金屋春深,锦衾梦浓之上。”姚啸秋道:“你这番议论见识真是超妙绝伦。可是很有愿意秋波一病不起的嫌疑了。”柯莲荪叹道:“我岂是盼望她死的人?能不死是最好。可是我彻根彻底的仔细思量,觉得为她计也是死的好,为我计也是死的好,为我和她两人计她也是死的好。”姚啸秋叹道:“你这话更是玄妙而沉痛了。”莲荪道:“我现在很明白了,我们在这少年时代浪荡平康,容易拈花惹草。男女之间一有情感以后,上焉者是死,那末不死的人脑中永远留一个已死的人影子,中焉是好事不成,中经磨折,鸳鸯分飞,那末两个人心中永远留一点缺憾,梦回灯烬,偶一思量也有终身咀嚼不尽的价值;下焉者便是平常人认作美满姻缘,一双两好,并枕同衾,那便烦恼的时候日多。因此一来,我现在倒是很愿意秋波在这时候死了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