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5/7页)
“你们贪图近便,”种师中带着很愿意接受部下的建议,但在这个他已经深思熟虑过的问题上不容再有任何异议的断然的神情,摇摇头,“却不省得这里的河面狭窄,水流迅急,上了筏子,还得兜个大圈子,斜渡过去,才到得彼岸,岂不是欲速则不达?”然后他伸出肥胖的手,用马鞭指指左边的山坡,再做出一个急转弯的手势,继续说,“绕过山坡,顺着它的斜势走去,就是给你们指定的渡口,距此只有四里半路。李孝忠,你的老外婆家就在近头,如何不留心有这条捷径可走?”
“小将离此多年,地形都生疏了。”种师中的态度虽然是缓和的,他的谴责却是击中要害的,李孝忠不由得现出了惭愧的神情回答,“即如这里,往昔也曾来往几次,却不知道山坡后面还有这条捷径。”
“行军作战,也要靠平日留心地形,审度利害,临到有事之秋,才能心中有数。李孝忠,你且随俺来!”种师中再一次向刘光世道了歉,表示得等自己把手头的事情办完后再跟他说话。却转过马头,拣个视野广阔的处所,纵耳四望,不觉神情严肃起来。他不住地点头,仿佛正在跟自己的思想说话似的:“休看这里一片太平景象,一旦有事,安知非敌我争夺的要害地带?”接着,他扬鞭遥指灵宝、陕州一带地方赞叹道,“那一带州县,面河背山,西负崤函之固,东接渑池之险,守得住它,关中可保无恙,只是关东之事怎么得了?”这时,他的思考已经完全超越了目前的利害关系,他自己也感觉到这一点,不禁回过头来,说道,“李孝忠,你休道这是杞人之忧。将来的局面云扰,俺虑得可远啦!”他带着特别感喟的语气,把最后的一句话重复一遍。
种师中是伐辽战争的温和的反对派,对战争前途的可能性作了两种考虑,而且着重考虑的是战败的可能性。如果真是战败了,由此引起的许多并发症,将会把整个局面导向不堪设想的地步。此刻,他面对着河南、京西一片山河,手里不断地抚弄着悬挂在腰间的一把宝刀的穗子,不禁陷入深思。这把宝刀能屈能伸,盘屈了可以装进一只方匣内,伸直了就变成一泓秋水,闪闪发光。它是种氏的传家之宝,是他叔祖、熙宁间的名将种谔在临终前特别赠予他的。叔祖没有把它遗赠给自己的子孙,而留给他这个侄孙,含有多少期待黾勉的意思,种师中完全能够体会到叔祖赠刀的深意。当他对大局进行全面考虑的时候,就不禁去抚弄宝刀的穗子。
可是种师中毕竟是一个温和派,当他担心局面云扰的时候,他的思想却适可而止,不再进一步去谴责那些制造云扰局势的负责人。有的人特别擅长于制造这种局势,他们往往是声情并茂、豪气冲天的,他们的头顶上似乎罩着一轮光圈,他们一出场就要使山河变色、日月无光。另一种人却只是老老实实、勤勤恳恳地替前面一种人收拾残局。种师中选择了后者的道路,他的哲学是既然有人闯了祸扬长而去,自然也应该有人来为他善其后。天生这两种人是缺一不可的。因此部队里发生意外之事,人们都来找他,他碰到的麻烦事情特别多。
他把李孝忠打发走了,这才缓缓地下了马,让一名亲兵牵着,找棵大树把它系上了,自己招呼刘光世过来。两人在一块石礅上坐下,一起说话。
刘光世叙述这番事变的时候,很难使自己镇静下来,但是种师中的安闲的态度使他镇静下来了。种师中带着一切都在意料之中的神情倾听了刘光世的汇报,频频颔首,似乎在安慰他,这种意外事故,谁都会碰上,值不得大惊小怪。虽然在他内心中也在惊讶这支军队离开母体一年多工夫,竟会变质到如此不堪的地步。他的安闲的外表首先就对刘光世发生了镇定和安抚的作用。
种师道派到左军来当参谋的马政被种师中找来参加谈话。听完刘光世的汇报,种师中就转向马政,征求他的意见。
“据平叔所云,”马政考虑了一会儿说,“那拨人马积重难返,乱端已成,恐非口舌所能折服了。”
种师中点头称是,一面又问刘光世如何。
“马都监所言甚是,小侄此来,正是要向端帅搬请救兵。”
种师中艰难地转动他的肥胖、折叠的头颈,听马政继续发表意见。
“据马政愚见,平叔既来搬兵,端帅这里自应拨去一标铁骑。只今夜就要随同平叔星驰淮宁府,出其不意,慑其神魂。然后与辉伯等协商定乱之计,不出数日,大局就可平定。”
马政陈述了自己的意见后,转向刘光世道:“环庆、秦凤路分虽异,总属西军一家,患难与共,祸福同当。此去谅不致再生意外了。平叔看看那里的情况,要带多少人马去,才能集事?”
种师中又点头称是,但在讨论具体人选前,却机敏地插上一句:“这标人马让平叔带去最妥,只是要烦马都监辛苦一趟,与平叔一同前去,有事彼此有个商量才好。”
这是经略使的将令,再加上刘光世在旁力促,马政只得慨然允行。
然后他们就在大树下商议起来。那边一堆略微隆起的土丘,权充淮宁府,他们各自折根树枝,在泥地上画出进军路线,商定了应变和定变的方略。原则上以弹压为主,尽量避免军事冲突。但必须震慑住胜捷军,使之能够就范。他们决定了把原定今天渡河的第二批骑兵一千五百人马上从渡口撤回来,由马政、刘光世带去听用。这个临时决定,要使得十分之一的秦凤军改变统帅部原定计划,甘冒一定要愆期到达前线,并且也很有可能与友军发生冲突的风险。这对于一向谨慎小心的种师中来说,绝不是一件小事情。可是情势既然发展到这一步,除此以外,再无其他的途径可循,他就带着逆来顺受的心情,挥挥马鞭,毅然下令行动起来。长期的战斗生活,使他习惯了这种想法:各军都有为难的时候,彼此既属一家,总要互相援手才是。就因为他处处关心友军,随时顾全大局,因之在全军中,他博得比种师道更大的尊敬。
一千五百名秦凤军铁骑以风驰电掣的速度进军,只花了两昼夜不到的时间,就跑了六七百里路,直抵淮宁府。早一天摸黑时,府郊外还是一片空白,第二天天刚亮,已经出现一支刁斗森严、壁垒分明的大军,所有城外形势之地,都被它掌握住了。单单这个事实就构成一种稳定力量。它好像一座在一夜之间从哪里飞来的山峰一样,屹立在府城之外,顿时压住胜捷军的混乱秩序和嚣张气焰。兵变的扰事者一看大事不妙,一个个都悄悄地溜之大吉。于是刘光世的任务再也没有什么困难了,一切都按照常规推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