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6/7页)
“主帅乃三军司令,他先自挫了锐气,怎得叫三军鼓舞起来?”
“师克在和。朝廷与将帅的看法不一样,各持一说,却不是前途的隐忧?”
男人们故意说些迂远的话,想把恐怖的思想从亸娘心里引开去。可是他们做不到,亸娘一心只想着爹为什么到此刻还没回来。联系近来发生的一连串的事实——这些事实一直被紧张的婚礼筹备工作掩盖着,随着婚礼之告成,它忽然突出地暴露出来,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怕有什么重大的不幸将要落在他们头上。
檐间的雨加紧了,雨声隔着窗户和厅内单调的铜漏声相互应和,在焦虑的刻度上一点一滴漏去的时刻特别令人难堪。亸娘就是这样闷闷地坐过申时、酉时,眼睁睁地看着铜箭已经指到戌时一刻,爹还是没有一点信息。派出去寻找的人,一个个回来都没有带来确定的消息。这一点点、一滴滴滴进亸娘心头的漏声恰似这支铜箭射穿了她的胸膛。
“这早晚了,伯伯还未回来,派去的人,又不顶事,你自己出去找一找。”刘锜娘子一语提醒了刘锜,他霍地站起来,顺手捞一件雨兜披在身上,说道:“贤妹休急,俺亲自出去找一找。”
“嫂子宽心,咱两个一起去找。”马扩也同时站起来说。
他们还没离开厅堂,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片喧呼声和急遽的脚步声。他们急忙迎出去,只见赵隆已被几个军汉架着踉踉跄跄地一直搀进厅堂来。他不是像往常那样喝醉了脸皮通红,而是呈现出一种死人似的煞白,幞头斜歪,衣襟凌乱,一进得门,就口吐鲜血,接着大口大口地吐出血来。人们来不及用盆盂去承接,他就吐在地上,溅到各人的衣裙上、脚面上,溅得点点斑斑的到处都是,他似乎还想支撑一下,做手势叫大家休得惊慌,可是胸口的剧痛,使他不得不用双手紧紧按住。在疼痛和吐血的间歇中,没头没脑地大声嚷嚷:“聚九州之铁,铸此大错……只怕将来噬脐莫及了……”但这是一句没能说完的话,一阵涌上来的血潮,遏止了它,接着血又大口喷出来。他倒在马扩的手臂弯中,徒然张开口,努力想要把这句话说完而不成功。他保持在这个气急、愤怒的表情中昏厥过去了。
马扩、刘锜急忙把他移进卧室,抬上床铺。刘锜娘子还有主张,她煎来了三七参汤,又找出元胡散来止他心口的疼痛,然后对丈夫道:“请邢太医来急诊,还得丈夫亲自走一遭,才能把他找来。这里的事,咱会办。”刘锜一听有理,赶忙走马而去。
这里刘锜娘子和亸娘一起给昏迷的病人灌下参汤和碾碎的药末。有一个瞬刻,亸娘以为爹不会再苏醒了,灌下去的药汤都从口角边流出来。她控制住自己的呜咽,拉起他的手,听他的脉搏,唯恐它随时停止。那脉搏是十分微细的,时断时续。但是爹悠悠忽忽地醒来了,喃喃地又在对自己说什么。刘锜娘子推推她,问她听见了没有。亸娘起初还当是继续留在耳际的檐雨声和铜漏声给自己造成的错觉。她希望但又不敢想象爹还能说话,但他真的在说话了。后来她们两个一齐听清楚了,还是那一句没有说完的话:“聚九州之铁……大错……”只是说得更加含糊,接着又转换一个急怒的表情加上说:“发誓……发誓……”随即再度陷入昏迷。
在她们焦急的等候中,刘锜总算把翰林医官邢倞请来了。他诊了脉,足足花去两刻钟,然后用着精通本行业务的那种自信安慰病家说:“不相干,痛是心痛,血却是胃血,不是心血,可以医得。”
然后,他又以同样的自信,发出警告道:病人一定要安静休息,心痛时倚在高枕上,休得卧平。以后绝不能再喝酒,再要大吐一次,动了肝阳,斫了本原,你就算请个神仙来也难措手了。
洞达世情的老医官邢倞即使处在他的小范围里,却能知天下之事。来自社会各层次的病家给他结成了一道和各方面接触联系的交通网,他像只大蜘蛛似的安居在自己的独立王国中,截留住一切落进他网中来的社会新闻。他完全了解并且能够正确判断出眼前这场急病中所包孕的政治因素。即使刘锜只字不提,他也知道得够清楚了,何况刘锜还要简单地介绍病因。
太医反复叮嘱的“不能再动肝阳”一句话,就充分表达出他的同情与关切。他留下方子和药,临别时,又特别进来跟病人打个恭。这不是一个医士给病人的礼貌上的敬礼,而是出于一个普通人对于能够向权贵挑战的英雄好汉所作的衷心的敬礼,然后摇摇头走了。
病人比较安静一点时,刘锜把跟去的亲随找来,问了这一天的经过情况。
亲随回答道:“今天拜访太师的官客特别多,坐满了一房间,太师对钤辖另眼看待,第一个就延见钤辖。家人听四厢的吩咐,也跟进去,陪侍在侧。开头说话时,太师十分谦虚客气,堆下满面笑容,说什么‘钤辖铁山之战,天下闻名,连朝廷也知钤辖的大名’。接着就拱手道:‘伐辽之事,只要钤辖肯说句话,咱们就同富贵、共功名了。’
“后来钤辖说了两句话,触犯了太师,他的脸色慢慢沉下来,问道钤辖此来,是出于种师道之意,还是自己来的。钤辖回答了。太师叫两个堂吏捧来一叠文件,让钤辖自己看。过了半晌,太师忽然打哈哈道:‘种师道早已遵旨出师,杨 × × 、刘 × × 带着部队,眼看就要开抵前线。哪里又跑出一个参谋到东京来阻挠出师,隳坏庙算?这岂不成了海外奇谈?’接着又打两个哈哈,叫钤辖自己看清楚文件,又连说两遍,‘海外奇谈!’
“钤辖一时憋不过气来,厉声道:‘太尉休打官腔,赵某此来正是奉了官家之旨,与太尉争论伐辽得失,不干种师道之事……’太师没等钤辖说完,就胡言乱道起来。钤辖也着实顶撞了他,张开胡子骂道:‘什么……错……错的。’太师顿时翻了脸,拖长声音,吩咐送客。他自己再也没有接见别人,就此打道回府。
“走出经抚房,钤辖气得怔怔的,还想在大门口拦住太师的轿子争吵,家人把他劝住了。钤辖拔脚就往封丘门跑。钤辖奔得可快啦,家人气咻咻的,哪里赶得上他?谁知道走到城门外,就在一家小酒店里坐下,一迭声地唤‘酒来’。只见他一大碗一大碗地直往肚里灌,连下酒菜也不要了,哪里劝阻得住?家人使眼色给大伯,换了淡酒来,又叫钤辖发觉了。他拍桌痛骂,骂道是:‘你们莫非也与童贯结成一伙来欺侮俺。’他一头骂,一头摔家伙,不知摔破了多少碗盏盘碟,大伯、焌糟的和酒客们都惊呆了。家人不放心让钤辖独自留在店里,又没法给家里捎个信,焦急万分。直到天晚了,钤辖醉倒在地,才得机雇辆太平车把他送回来,不道他在车里又吐起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