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5/11页)
“白门下白时中,年纪轻轻还不上四十,就做到门下侍郎,真是个黑头相公!
“中书舍人吴敏,你看他长得唇红齿白,一表人才,不是韩嫣托生,便是潘安再世,怪不得公相一定要招他做孙女婿。谁知道薛尚书去说了两次媒,他拿定主意,婚事不谐,还累得公相与小夫人打了一架。这吴敏枉有一副好皮囊,心里糊涂,却是个大傻瓜!”
“大傻瓜,大傻瓜!”现在他的意见已具有最高权威性,所有的人一齐惋惜地附和着,连得还没溜远的满地滚也同意了这个看法。
“河北转运使詹度,是个立里客。”
“又是一个立里客,河北转运判官李邺。他们哥儿俩,都给童太师磕了响头,拜为干爸爸,才得收为门下,发了大财。”
“童太师还有干儿子?”阉相和爸爸似乎是水火不相容的两个对立面,有人大胆地提出疑问,这显然是个保守派。
“怎么没有?”漂亮朋友断然地驳斥道,“人家阉了这个,”他做个不登大雅之堂的动作,然后指着头顶上象征性的乌纱帽说,“可没阉掉这个。太师爷的干儿子、干孙子多的是呢!你看这下马的三个,不都是他的干孙子?学士莫俦、吴幵、李回,他们三个走在一块儿,再也分不开。人家管这哥儿仨叫作套在一条裤脚管中的三条蹊跷腿。”
可是跟在哥儿仨后面似乎与他们结成一帮来的一个长脚马脸汉子又是谁,却没有被漂亮朋友报出名来。
“这个马脸汉子是谁?”有人问。
“是个小角色!”他露出一脸鄙夷的表情,回答说,“乌龟贼王八,谁又知道他姓甚名谁?”
“王八头上也顶着一个姓呢!也总要报出这个乌龟的姓名来,让大家知道知道。”这一个又偏偏不肯放过他,显然是属于向权威者挑战的性质。
“秦太学、秦长脚!”一个斯斯文文的方巾儿突然越众而上,报出马脸汉子的头衔和诨名来,及时挽救了漂亮朋友,并且乘机挤上第一线。
“哪个秦太学?”长脚是有目共睹的事实,大家可以公认,但他究竟姓不姓秦,是不是太学生?不知道感激的漂亮朋友,还要问个明白。
“可不是在太学里当学正的秦桧!”
“呸!太学正这个芝麻绿豆大的官儿,也上得了今天这盘台?”漂亮朋友的这个报名专利权是经过一番奋斗才争取得来的,在他还没验明那马脸汉子的正身以前,哪肯轻轻放弃它!
“怎么不是秦学正?俺昨夜还与他见过面,说过话,把他烧成了灰,俺也认得他。”
“教你个乖。学正叫学正,太学生才叫太学哩!两者岂可混为一谈,太学里的头面人物,陈东呀,石茂良呀,汪藻呀,都是俺朋友。哪里又钻出一个坐冷板凳的官儿秦桧来,可知是你胡扯。你倒说说昨夜你与他在哪里见的面,说了什么话?”
“昨夜呀,他先跟那三个一伙到俺娘子家里来,后来就在俺家……娘子处宿夜了。”方巾儿一着急就把他的斯文相统统丢掉,结结巴巴地回答道,“他还与俺家……娘子说,学里的丘九儿难缠,知道他在这里宿夜,难免要……起哄,求娘子遮盖则个。”
事情涉及官儿和娘子,即使是个芝麻绿豆官,即使是个未入流的娘子,不但显然是真情,并且是很有趣了。但是这个老实头,还得钓他一钓,才钓得出更加有趣的话来。
“老兄又像是胡吹了,吹得好大的一个猪尿脬。”漂亮朋友故意逗他道,“秦学正和你家娘子在枕头边说的体己话,也让你听见了?俺可不相信这个。”
“胡吹,胡吹!”旁观者从漂亮朋友递来的眼色中也觉察出他的意图,一齐激他道。
“胡……胡吹什么,你爹才胡吹哩!”方巾儿一急就和盘托出道,“你们倒去桃花洞打听打听,谁个不知道俺家娘子‘小雪花’的名声儿。老……老实告诉你,早晨趁秦……秦学正去上茅厕的一会儿,俺家娘子还发话道:‘他身为学官,不来勾栏玩也罢,俺倒敬重他,他要来了,拿出一把银钱,俺也照样好看好待他,不看他马脸面上,也看银钱面上。可他又要来找快活,又怕丘九儿起哄,可知是个阘……阘茸货,俺眼睛里就瞧不起这等芝麻绿豆官。’”
为了坚持介绍权,他不惜暴露出自己并不值得夸耀的身份,真可谓是贪小失大。于是漂亮朋友和其他的人一齐哈哈大笑起来。这是一种运用了某项手段从别人身上勾取得重大秘密的快活的笑,有过这方面成功经验的人,也都曾产生过类似的快感。他们一齐取笑他,享受自己花了一番心思的成果。
“原来你老哥是个服侍娘子的……”
“提起此马来头大,谁不知道桃花洞里的小雪花?今夜赴罢公相席,兄弟俺一定专程上你家。”
“你得服侍娘子换了裙子,才好出来磨牙,不然,蹭蹬回去,吃她老大的一顿排揎。”
“你怎不把娘子带来,让她和秦学正在这里认认亲,来个‘相府会’,这场戏才好看哩!”
“好个秦学正,一脚刚跨出你家娘子的闺门,一脚就跨进太师爷相府的门。有巴,做官的好像狗子一样,不论大门、小门、公门、私门、前门、后门,只要有门就往里面钻。”这显然是公相的高邻、那位哲学家发表的高见。
然而哄笑者的本身也不见得不是干一行的,大家彼此彼此。他们见笑的是这位方巾儿太老实了,在不适当的场合和不适当的时间中,用不适当的方式暴露出自己的身份,可是对他并不含有一点敌意。他们也没有亏待他,在一阵嬉笑中,也让他挤上第一线,和大家嘻嘻哈哈地嬲在一块儿了。
3
刘锜、马扩是在晚一些的时候,并骑联翩来到相府的。他们被一个虞候用了同样殷勤的招待,同样恭敬的小跑步——那只能增加他对客人尊敬的程度而不能增加他跑路的速度——引导到今天宴会的中心场所“六鹤堂”。随着一阵迎客的鼓乐声,他大声地唱出贵客的官衔姓讳,报道他们驾到。那报衔的声音拖得那么长,从开始到结束,似乎整整拖了一里路之遥,可是从他的抑扬顿挫、可以入谱的声调中听来,并非对于他所报出来的大小不同的官衔,全是一视同仁、平等对待的。
蔡京的儿子、娶了官家爱女茂德帝姬的驸马都尉蔡鞗听到鼓乐声,早就代表他的“郎罢”,降阶相迎。好像一个已有相当接客经验的雏妓,蔡鞗身上似乎也藏着一杆看不见的秤,老是在打量这个来客的身份、地位、经历、社会关系以及能够给他多少东西的能量,以便在一律欢迎、竭诚招待之余,适当地掌握和调节接待他的分寸。一个雏妓接客的原则,永远是“量入为出”,先要打量打量她能从这个来客身上取到多少东西,才愿意给他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