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7/11页)
这项布置是薛八丈从东鸡儿巷、西鸡儿巷那些精舍中学来,又经公相亲自裁可的,只不过别人用于其他的季节中罢了。
园林的精华在新辟的西部,这就是公相府中出名的西园。
东京市上流传着一则新闻说:公相太师为了扩建西园,驱走了几百户邻居。西园落成之日,公相扬扬得意地问:“老夫为这座园子呕尽心血,今日幸观厥成,诸君且道比那东园如何?”侍游的宾客自然极口称赞,只有忝陪末座的杂剧演员焦德插科打诨地说了一句:“东园如云,西园如雨。”人家问他:“这话怎么解?”他装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回答道:“东园嘉木繁荫,望之如云;西园原来的民户,被赶出房舍,流离街头,填死沟壑,岂非泪下如雨?”
这座替焦德本人也造成泪下如雨的后果的西园果然精彩绝伦。其精华之处,特别集中在一片石林上。一块块幻成鬼怪仙佛、飞禽走兽的岩石,别人能得到其中一块两块,就可夸为珍宝,在这里却多得成了片、成了堆、成了林,说穿了也无非是变了一套戏法从艮岳中搬运过来而已。公相有句名言:“我之所取者皆人之所弃。”太湖石寒不能充衣,饥不能充食,老百姓弃之如敝屣,他们取来了,供玩赏之用,这才叫作各得其所呢!
过了石林,是一片澄澈的小湖泊,对岸有一带迤逦的小山。山下广袤的斜坡上,铺满了细茸般的金丝草,丛生着一大簇一大簇红白间色的蔷薇花。薛八丈动员了东京城郊所有的花匠,把蔷薇剪修成一组文字图案。它们模仿着太师劲瘦的笔迹,齐齐整整地排列出“豫大丰亨,国运昌盛”八个大字,每个字都有一丈见方。五年前公相在一道奏章中第一次用上了这句从《易经》中熔铸而出的名言,从此就广泛地流传于缙绅大人的口头和笔头上,成为他们比过去更加享受骄奢淫逸的生活的公开理由,成为朝廷近年来大事兴作、挥金如土的理论根据。如今,这八个字已经披上华衮,记入国史,成为冠冕黼黻的庙堂文章了。
这时暮色逐渐下降,落日的最后光辉,映着绚丽的晚霞,把假山庞大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斜斜的,覆盖在湖面上。平静的湖面没有吹起一丝皱纹,只有那倒影似乎为它构成了一种压力,使它微微地抖动一下,接着又吐出一声轻轻的叹息。随着暝色四合,霞光消逝,这一片石林,这一组蔷薇的图案,这座假山和这一带迤逦的斜坡全都化成模模糊糊、迷迷茫茫的一片,从加深的灰色直线下坠到完全的黑暗中去。
这时全园的彩灯都已点亮,薛昂带来的随从们也扯起十多盏灯笼,引导他们通过一条长廊,回到六鹤堂。
刘子羽故意放慢脚步,悄悄地拉住马扩的衣袖,指着一堵被灯光照得雪白的粉垣说:“公相真不愧为一个高明的泥水匠。”他停顿一下,替听话者留出一点回味的余暇,继续说:“如果没有他们几位苦心孤诣,到处涂涂抹抹,天下哪能粉饰得如此光洁悦目?”
马扩和在一旁听到这话的刘锜、刘子翚一齐都笑出来。他们都同意这个观点:这些年来,朝廷的权贵们真是煞费苦心地运用他们善于涂脂抹粉的手,才把天下装扮得好像在那组文字图案中表现出来的“豫大丰亨,国运昌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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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一行人回到六鹤堂时,只见高悬在厅堂正中的九支铜灯都已点燃起胳膊粗细的明烛,把全厅照得如同白昼。须眉雪白的公相也已出现在厅堂中。宾客们挨挨挤挤地挤作一堆,在主人亲自引导、推荐、解说下,欣赏今天宴会的主题——牡丹花。
牡丹花集中在六鹤堂前一个大花坛里。花坛中间和周围点了多得数不清的灯,几乎是“一树牡丹一盏灯”,这使它表现出比白天看来更多的娇艳和妖娆。花坛中几百朵含苞待放的、正在盛放的以及稍稍有点开得过时的花儿形成一座泛着光彩和香味的小小的山丘。“姚黄”“魏紫”“玉版”“鼠姑”“檀心”“鞓红”等名种,在这里只看成稀松平常,它们少则几株,多则十余株,密密匝匝地种成一大丛,无足为奇了。比较名贵的品种,例如白边绛心的“火齐红”、白的花瓣上带着一条红绒的“界破玉”、雏鹅嘴一样嫩黄的“缕金黄”等几种都迁种在一色海青的定窑瓷盆里,模仿着内廷的格式,标上玉签、牙签,书写了它的名字放在廊檐下。只有公相本人最欣赏的一种大红的“照殿红”放在他自己的座旁。
年迈的公相嘴里喃喃地介绍这种他偏爱的品种时,大部分宾客都听不出他在说些什么,只有从他的表情和姿势中推测他心里想要说的是什么,并且异口同声地称赞道:“名贵!名贵!”“奇绝!奇绝!”“真是阆苑仙葩、人间绝品!”这些廉价的称赞完全配得上公相的推荐。风雅的吴幵高吟一句:“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亦动人。”他的连裆裤莫俦马上接着吟道:“竞夸天下无双艳,独占人间第一春。”看来这三条蹊跷腿在赴宴前一定翻了一些辞书,挦扯得一些辞藻,准备到相府来卖弄一番,在这样规模的宴会中,这也是应有的点缀。
薛昂没有借到“一尺黄”,固然是一大憾事,但他凭着兵部尚书的权势,毕竟弄来了一种名为“欧家碧”,或者更亲热地简称为“欧碧”的牡丹,这才是今天花王中之花王。“欧碧”据说还是爱牡丹成癖的欧阳修当年在洛阳时手植的,过了几十年,只留得一株下来,成为海内孤“本”。它要隔三两年才开一次花,每次只开一朵、两朵。今年仅有的一朵是薛昂花费了重大的代价,特派专使,星夜用四百里朱漆金牌急足递取入相府的。欧碧之名贵,不在于花径的大小,而在于色泽之晶莹。它的朵儿不大,形态纤细娟秀,连花带叶都是同样的碧绿色,看起来好像浸在一泓清流中的翡翠。它碧得晶莹透明,碧得沁人心脾,碧得好似在三伏盛暑中吃一盏冰镇杏酪,碧到了这种程度,才有资格取这个“碧”字的专利权。
然而,不管是火辣辣的“照殿红”也好,不管是绿莹莹的“欧家碧”也好,不管它们占的是人间第几春,都代替不了一顿大家伫候已久的酒席,起不了“秀色可餐”的作用。
时间真是不早了,而主题中之主题的主宾童贯还是姗姗来迟,主宾不到,宴会不能开始,这才是当务之急。牡丹虽好,也不能折下来当酒菜吃呀!
派了多少人前去探询,派了几起人前去速驾,幸而,到了此刻——比礼貌上允许一个贵宾迟到的最大限度还要迟一些的时候,大门外面一迭连声地报进来:童太师驾到!蔡鞗、蔡絛、蔡儵等几位贤昆仲早就出去恭候,蔡京本人也倚着侍姬的拐杖,降阶相迎。童贯入座后,用了他生理许可的最强音、最尖音发言告罪道:“适才有点公事,在禁中被官家稽留住了,以致晚到半晌,累诸公久候,罪甚罪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