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9/11页)
名花的本身也随着绿叶的摆动而摆动,她刚表演了动态,现在又表演出静中有动。同样的摆动,但由于名花的轻微重量,使她摇曳的幅度比绿叶们略为减少些,因此就更加显示出她与众不同的端凝华贵。“欧碧”是牡丹中的变种,她不是以高贵的风格,而以独特的娇艳见长,但她仍然是一枝国色天香的牡丹花,而不是什么其他的花儿。内行的观众看得出慕容夫人在这微小然而又很能够掌握分寸的设计中不仅表现出欧碧的特性,同时也赋予它以牡丹的共性。这确是煞费苦心的安排。
对于轻歌曼舞都研究有素的刘锜对此也不自禁地击节称赞起来。
忽然应着一声响亮的锣鼓,绿叶们把头一低,鬓边就出现绢制的蜜蜂、蝴蝶,迎风翩翩而舞。她们的身份也随之而改变了,现在她们九名舞姬不再是绿叶,而是一群惹草拈花的游蜂浪蝶,围绕在名花周围低昂飞翔,惹引她、追逐她。名花以同样高贵和娇艳的姿态拒绝了它们的勾引追逐,使它们一只只黯然销魂地退出场子,最后只留下名花独自在软红尘里摇曳生姿。在这场抒情的独舞中,她表现出既获得被追逐的轻快感,又保持了拒绝追求的尊严感。前者是每朵名花都希望得到的,后者又是每一朵名花不得不保持的。慕容夫人巧妙地糅合了这两种相反相成的感情,把观众带进一个动中有静的世界。
忽然又是一声响亮的锣鼓,游蜂浪蝶迅速改换了舞装,她们穿上绯色的、淡黄的、天蓝的和浅紫色的舞衣,变成一群千娇百媚的美人,再度登场,她们一个接着一个仔细地欣赏了名花以后,就决定把她剪下来,供为瓶玩。
这时舞蹈出现了最高潮,佳人们用了许多迂回曲折的动作象征剪花,而慕容夫人自己则完成了其中难度最高的一个。她被她们剪下来时,仰着身体,折下腰肢,尽量向后倒垂。人们看她做这个动作时,不禁在想,在这个柔软的胴体中,难道连三寸柔骨都被抽去了吗?事实上确是这样,她似乎已经抽掉了全身骨骼,才可能表演出像她现在表演出来的柔软的程度。她困难地、缓慢地向后倒垂下去,挪动每一寸、每一分都需要一个令人窒息的瞬刻。这时配乐停止了,场内外一切杂音都自动消除了,人们一切的活动也随着这个正在进行中的倒垂而宣告“暂停”。这里出现了一个真空的静谧的世界。只有当她向后仰倒到一定的距离时,鼓手们才击出惊心动魄的一响,紧接着又是一声余韵不尽的锣声。这单调而有力的配音明白地告诉观众这个动作的惊险和困难的程度。
最后的瞬刻终于到来了。慕容夫人在观众的热切期望中,终于吃力地然而又是愉快地把上半个身体完全向后折倒,使得鬓边簪的那朵绢花一直触到地面的红氍毹上。她的身体折成一个最小限度的锐角,她克服了不是人力所能克服的困难,因而完成了不是人力所能完成的动作。她把这个成功的动作,按照最后定型下来的姿势保持和停留到观众好像山洪暴发般的喝彩声和掌声中。
一切都疯狂了,现在乐队不再为舞蹈配音,而为狂热的观众配音,一切可以加强热烈气氛的乐声都鸣奏起来。宴会场上乱作一团,公相的尊严、上级下属的官范、长辈幼辈的伦序,一下子都被冲垮了。在这里一律都是疯狂的观众,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约束住他们。他们像沉船上的搭客和溃散中的军队,乱纷纷地离开座席,乱走乱跑,或者拥成一堆,以便在较近的距离中,把慕容夫人觑得更真切些。他们忘乎所以,忘乎一切,忘掉这里是官居极品的公相太师的府邸,忘掉慕容夫人是公相的宠姬,大家以那种贪婪的、毫无保留的眼光觑着她,恨不得一口把她吞进肚里。
这里慕容夫人已经站起身子,用着富有经验的轻蔑的一笑,轻轻拂去那几百道似乎要把她生吞活剥掉的眼光。在她虽然年轻,但已久战征场的生涯中,不知道有过多少次碰到这样的眼光。她乐于接受它们,甚至还主动地去勾引它们,因为它们可以为她提供快乐,但她懂得在适当的时候就应该把它们拂拭掉。这时她仍然含着那种轻蔑的笑,但已经洒进一点庄严和尊重的粉末,好像被湖水漂着、氽着一般,一直氽到童贯的座前,取下自己鬓边簪的那朵绢花,轻轻簪到童贯的幞头上。这个动作如果出之以轻佻,那就显得她要向童贯乞求什么恩赏似的而献媚,但她以舞蹈场上胜利者的身份加上这点尊严,就显得是她授予童贯一种荣誉,给他挂上一面奖牌似的。在取、予之间,她做得非常主动、得体。
童贯果然笑嘻嘻地接受了这项荣誉。
曼舞之后,继以轻歌,一队手执檀板的歌娘登场了。她们引吭高歌一阕《国香慢》的寿词以后,就走到每一位宾客首先是主宾童贯的座前奉觞执盏,劝他干了门前杯,再为他们斟下下一巡酒。
然后出来了下一轮的舞蹈队。同样的音乐,同样的舞蹈动作,表演了同样的内容情节,似乎导演兼编排者慕容夫人已有江郎才尽之势。但是舞衣更换了,相府里有的是从寒女身上鞭挞出来、可以裁制各色舞衣的绢纱;表演者也全部更换,相府里有的是从赋税田租中变了一套戏法,绕两个弯子就变幻出来的大批歌娘舞姬。这一轮舞蹈是由公相特别偏爱的另一个宠姬武夫人领舞,她装扮的是公相特别偏爱的牡丹“照殿红”。她的鬓边火辣辣地簪上一朵真正的“照殿红”,映在她纯白的舞衫上,特别显得耀眼。照殿红虽然难得,还不至于像欧碧那样是海内孤本。她簪了一朵真花,绿叶们在装扮绿叶时也相应地披上一些真正的绿叶,以收相互衬托之效。这些精心的构思仍然说明舞蹈设计者的深心密虑。
武夫人的舞蹈技艺比不上慕容夫人,她的略嫌丰腴的体态也不可能表演出像慕容夫人所能达到的轻盈的程度。“掌上之舞”“盘中之舞”,似乎轻盈永远是评价舞蹈的最高标准。但是也不尽然,譬如这位武夫人就是用另一种美——不是从舞蹈造型的观点上,而是从人身观赏的观点上——来取胜的。武夫人穿着几乎是用她自己的肌肤来作衬底的镂空舞衫,大胆地炫耀自己的美,因之尽可以抵消她在舞技上的略有不足之处。
本来像武夫人、慕容夫人这样身份的姬妾(还有一个邢夫人,她们三个被称为一棵桃树上的三枝红桃花),早已不允许再出现在宴饮外宾的红氍毹上。现在公相居然同意薛昂的商请,毫无吝色,把自己的宠姬一齐端出来飨客,这充分说明公相对今天宴会的特别重视,对主宾童贯的殷勤以及他希望从对她们的牺牲中取得价值更高的补偿的迫切心情。原来公相和他的公郎们一样,身边也掖着一杆秤,不是用雏妓的秤星而是用老鸨的秤星来衡量他的进出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