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6/9页)

一种悲愤的情绪和激昂的同仇敌忾心在战士们心中继长增高,他们渴望撤销这道禁令,渴望改变现在的任人宰割的被动局面,渴望过河杀敌。他们比任何时候都富有勇气和力量,渴望揪住一个敌人死斗,把他搠死、斫死、掐死、打死,心甘情愿地和敌人一起死在疆场上。

事态发展得更加严重了。有一天,辽军竟然聚集到几百个人,组成大部队,偷偷渡过界河,把宋军的一个窝铺包围起来。面临着生死决斗,这道曾经束缚过士兵手脚的命令,被可笑地撇在一边了,谁也没有想到它。这些宋军英勇地抵抗,英勇地还击,英勇地战死,在临死前还忠实地执行了一项传统的禁令,把一床强弩拆得粉碎,以免敌人掳去仿造。这个小分队虽然没有留下一条活着的生命,却也让辽军丢下同样多的尸体,匆忙地渡河退回去。

散布在第二线的官兵们闻讯赶来支援,他们也没有受这道命令的约束,准备痛快地厮杀一场。可是他们来迟一步,辽军撤退,战斗已经结束。一下子看见这么多的袍泽英勇地战死在敌人无耻的袭击中,他们止不住热泪滚流。连日来积压在心里的闷气突然像只气球似的爆炸了,一切束缚都打破了,大家围成一团,大声地、杂乱地、怒气冲冲地议论着。

“他死得多么英勇!”一个战士对首先进入他视线的战死者敬了一个军礼,一脚踢开被死者紧紧抱住的敌兵的尸体,“端的是个好兄弟!”

“过河去,为战死的兄弟们报仇。”

这句高喊迅速发展成为响亮的口号,许多人呼应着喊道:

“过河去,过河去!”

“过河去杀他个片甲不留,看看到底是谁家强、谁家弱!”

“拼着俺这条老命,过河去杀他十个八个,死了也流芳百世!”

“去,去,大家都去!不去的是属熊的!”

已经形成一股热潮,已经有了很多的发难者,这个时候需要一个领头的人,一个组织者和指挥者。他们暂时还没能产生这样一个领袖。

“自家懑到这里来干什么?”有人讽刺地问。

“一天吃三斤馍,还有撒尿、拉屎。”

“屎不会拉在家里,老远地跑到这里来拉?”

“还有发射那鸟旗榜。”

“还有做番子的活箭靶。”

“宣抚使这道命令把你钉死在箭靶上了,再也躲闪不迭。”

“哪个吃屎喝尿的宣抚下的这道命令?”

“就是那个挖去睾丸、断了子孙根的宣抚下了这道命令。”

“宣抚使的胆子也早跟他的睾丸一起阉了,可知是头骟驴。”

“怪道他没见敌人的影子,先就躲起来。”

“怪道他……”

前锋统领杨可世率领几名偏裨和一队亲兵赶到现场来。他老远就听得一片嚷嚷声,不自觉地按一按佩刀,策马直往人丛中冲去,厉声喝问道:“哪个在这里鸟乱?”

众人都含着怒气沉默了,只有一个身材颀长、面目严冷的军官,越过众人,笔直地走到杨可世面前,行个军礼,朗声回答道:“末将李孝忠带了部属在此。”

杨可世明明认得他,叫得出他的名字,却故意问道:“你是什么人?哪一路的?”

“末将是秦凤路小种经略相公麾下第五副将吴玠部下的都头李孝忠。”

“你既是小种经略相公麾下,须要识得法度,在这里胡噪什么?”

“请统领看看战死的弟兄。”李孝忠指着地上的尸体,显然不顺从地说。

“俺自己不长眼睛,要你这个小小的都头来指点?”

李孝忠的眼光突然像一柄闪耀着光芒的利剑直刺进杨可世的眼里,他坚定而清楚地回答道:“统领的眼睛只看上面,几曾往底下看看?”

杨可世两颊的肌肉忽然神经性地颤动起来,这是一个杀人的信号,他鹰隼般迅捷地拔出佩刀,刀子迎着逆面的夕阳发出光辉。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口儿,李孝忠非但没有一点退缩,反而迎上一步,挺起胸膛,迎着杨可世的刀子,仿佛他胸前披着两重铠甲似的,理直气壮地说下去:“末将没说错话,统领的眼睛能多看看底下,就不会有今天这等惨事了。”

李孝忠用无比的勇气,在精神上战胜了嚄唶宿将杨可世。当别人都为他捏一把汗的时候,他的危机已经过去。杨可世把佩刀扬了一下,但这已是一个要退进鞘子前的借势。他插进佩刀后,问道:“你还要什么?”口气显然缓和下来。

“末将请令过河杀贼。”

“你不要命?”

“末将这条命,只愿跟辽人拼了。”

“你不怕辽人,也须听宣抚使军令。”

知道沉默着的士兵都站在自己一边,因而增长了优势感的李孝忠更加沉着坚定了,他毅然回答:“末将只遵将令,不听乱命。”

“这是一条吃了豹子胆、狒狒心的硬汉,”杨可世不由得暗暗称奇,“不枉小种经略相公一番栽培,俺麾下就是少这等人。”

“李孝忠听令!”杨可世假装没有听懂他的下半句话,发令道,“你把弟兄们的尸体都收拾好了,再把番子的尸体都掩埋起来!限半夜完成,不许留下痕迹,不许叫人知道!”

“末将遵令!”

杨可世拨转马头,带着随从走了。

“今夜俺要渡河去杀贼,为弟兄们报仇雪恨。”这里李孝忠没等杨可世一行人跑出他的视线范围,就大声发令道,“哪个愿意随俺去的,都留下来一道商议!”

所有在场的官兵,包括两名比李孝忠职位高的中级军官都愿意留下来接受他的指挥和安排。

一个士兵们自己挑选的领袖产生了。

4

李孝忠是大军开抵雄州后,被种师中派来防河的原班人马之一。他在这里已经驻屯了一个多月,熟悉附近形势和隔岸辽军的配备情况。他利用掩埋尸体的机会,同大家反复商量,拟订出一个大胆的行动计划,决定在午夜以后涉渡界河,去袭击北岸十里外的一个敌方据点,那里驻有两名拽剌和几百人马。拽剌耶律登哥是剽悍的勇将,在达鲁古战役中,与金人力战有功,与我军对峙以来,多次惹是生非,前来挑衅。李孝忠根据辽军遗下的尸体判断,白天这支辽军肯定是他统率的,要报仇就报在他身上。

李孝忠熟悉地形,掌握敌情,这使他胜任一名指挥者。但更重要的是他坚决相信这个行动为大家所渴望、所需要、所支持,并且毫无疑问将会实现,将会取得成功。他把士兵们和自己的意愿化为具体行动了,这使他成为一个很好的和当然的组织者。

李孝忠是一名低级军官,在职务上,他没有统带过一百人以上的队伍,可是根据他从军十多年的经验,他没有发现过比现在更旺盛的士气和激昂的敌忾心,这是他相信袭击战必然可以成功的最有力的保证。战士们这股气吞山河的势头,不要说去袭击一支小部队,即使面临着十万辽军的全面攻击,他们也无所畏惧,而准备与之拼命,与之同归于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