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7/9页)
战士们对胜利有充分的信心,因为他们对死亡有足够的准备。他们的活路是不多的:被敌人打败,就会受敌人的屠戮;打败了敌人,回来又可能被宣抚使以违旨的罪名杀害。根据战场上的规律,对于死的准备越充分,胜利的把握就越大,两者成正比。
他们商议完毕,埋好尸体,各自悄悄地回到营房,吃饱了夜饭,顺手捞两个馍馍塞进腰带里,准备回来当消夜吃。然后觑个方便,把自己、战友和长官的战马衔枚牵出,携带短刀、木棍、铁鞭等可手的短刃,一齐到指定地点集中。眼前的渡口,虽然河床狭、取径直,但是有大队辽军巡哨,深夜里还是刁斗森严,吆喝声、马蹄声不绝,这里不是行动之处。李孝忠把官兵们带到下游十几里地的一个河滩旁,准备在那里渡河。
李孝忠点点人数,比原来的还多出十名。他非常满意地发令道:“对岸有个哨铺,只驻有三五名辽军,哪几个愿意随俺先涉河过去干掉他们?”
“俺随你去!”
“算俺一个。”
“俺哪回出征不打先锋,这回可也少不了俺。”
许多声音争先恐后地回答,最后一个嚷得太高声了,李孝忠不得不轻声地制止他。李孝忠注意到在许多声音中有一个有分寸的抑制的声音,它恰恰与此时此地所需要的气氛相适应,它带有浓重的晋南口音。西军绝大多数是陇右、陕西籍,也有些晋西、晋北人,晋南人却是极少数的。他对这个人看了一眼,但在漆黑的深夜中什么都看不清楚。
“你是谁?”
“泾原路队将吴革辖下士兵王彦。”
吴革是杨可世亲兵营的一名偏将,那么他是杨可世的亲兵了。
“你怎生来到此地?”
“俺刚随杨统领在此,送走了他,就留着与你们一起了。这里还有一个杨统领的亲兵。”
“好,你就随俺去!”李孝忠另外又挑了一名,准备他们三个先渡河去,然后吩咐一名队官吕圆登统率余众,命令他们留在这里,不要说话、走动,且等彼岸的信息。
他们潜渡过河,轻易地解决了正在深睡中的两名辽兵。过了这一关,他们行事的障碍就扫去一大半。李孝忠把一小片石子投进河里,发出清脆的扑通声,这是约定的信号,大队人马就从这里渡过河来。夜幕像一块大黑布似的把他们的行动都覆盖遮蔽起来,只有人和马搅动水波时,才发出一点声音,表明这里有情况。大队到达彼岸时,马是湿漉漉的,腿肚子上都沾满泥浆。人也是湿漉漉的沾满泥浆。他们脱去布衫,抹一抹身体,把它掷到河滩上。他们光着身体,沐浴在逐渐加深的夜凉中,感到无比轻松畅快。李孝忠轻轻一声号令,大家马上行动起来,像一群野鹿似的向目的地疾驰。辽军这个据点上悬挂着几盏灯,微弱的光芒,在大片的黑暗中,显得非常突出,正好成为他们驰逐的路标。
“不要看错了目标,扑个空,才丧气哩!”有人不放心地提出来。
“住口!”李孝忠严厉地制止他。这条路,他已偷偷地往来过三四趟,绝无走错之理。在这些技巧问题上,他是有充分把握的。
陶醉在胜利和庆祝胜利的酒杯中的辽军,绝没有想到奉命不准还击的宋军也会来这一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们疏忽到连大门口必要的岗哨也撤掉了,大部分官兵在醉梦中被一阵急促的鼓声惊醒,慌乱中还来不及找到兵刃,就被一群疾趋而入的宋军砍倒。有的赤裸裸地在床铺中就被砍倒了,有的手脚比较滑溜些,跑到房门口也被砍倒,只有少数一些人经过英勇的格斗,猛兽般地直冲到大门口,那里已有大队宋军把守着,堵住逃出来的契丹人截杀。混合在一片怒吼、叱咤、锣鼓、兵刃相接触的铿锵声和混乱的脚步声中间,这一群冲出来的辽军也没能逃脱被歼灭的命运。
这是一场痛快淋漓的闪电战,实际战斗的时间还不到半个时辰,宋军很快就获得全胜。谁也没法估计他们的战果,他们只知道在满腔怒火中,在深黑中,他们瞥见晃着辫子的敌军,就死死拦住厮杀,他们砍着、刺着,用手揩抹喷到脸上来的鲜血,却不曾计算杀死和砍倒了几名对手。直到战斗完全停下来时,李孝忠才问有没有漏网的。
“前后门都堵住了,没逃走一个,除非有人翻墙出去。”
“登哥拽剌吃他逃走不曾?”
“俺在大门口搠翻一个,”负责堵击门口的王彦说,“他已倒地,兀自跪起一条腿来,一手揿住伤口,一手挥刃猛砍俺的脚踝,好不剽悍!不知他可是登哥拽剌不是?”
“待俺亲自去看来,俺识得他的嘴脸。”李孝忠说着就提起灯笼随王彦一起跑去查看,他证实了这个被搠了七八个伤口还紧攥着刀把子不肯放松的人确是登哥拽剌无疑,不禁泛起了一种军人的敬意。
“这才像条好汉的死!”他称赞一声,然后向部属说道,“非是俺定要把他杀死,他杀了我家多少弟兄,非杀了他,不足为弟兄报仇雪恨。如今好了,报了大仇,雪了大恨,弟兄们泉下有知,也可瞑目,不枉大家出来拼命血战一场!”
李孝忠再一次传令里里外外都去搜索一番,看有没有漏网的敌人,然后传令举起火把,把这座庙宇改成的营房烧掉。
归途中,他们屡次回头去看这场由他们卷烧起来的漫天大火,他们听见一片急促的号角声、战鼓声以及被它们集合起来的追击部队从四面八方发出来的马蹄声。他们本来可以太太平平地回去,似乎还没有过足冒险瘾,有意用一场大火引来这许多追骑。李孝忠蛮有把握地率部循着原路回来。他们听到被远远撇在后面和追到岔道上去的追骑,不禁发出一阵阵愉快的揶揄的笑声。
追骑好像排开队伍、奏着军乐在欢送他们,真是礼貌周到。他们可来不及回礼了。他们顺利地渡回界河,甚至丢在河滩上带着泥污的衣服也捡回来了,一件都不短少。
只有回到自己的地界,他们才不舒服地想起宣抚使的这道乱命,想起闯下了这场大祸,不知道将何以善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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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孝忠率领的这支袭击部队是在三更初回家的,到拂晓前这个消息已经在许多士兵中间传开了。它好像长着腿胫,生了翅膀,到处奔驰飞翔,未到晌午时分,沿界河几十里驻屯的东路军人人都在议论它,并且把事实的真相夸大几倍、几十倍。
广大士兵和中低级军官以空前的兴奋、热情来欢迎这个自战争以来的第一次捷报。他们神采飞扬地谈到他们在半夜里亲眼看到的这场大火(有的人也免不了以耳代目),谈到这场被夸大了的袭击,遗憾自己没有能够参加在内,他们深信如果他们也有这样的好运道参加作战,一定可以取得与袭击队同样的,甚至更大的战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