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7/12页)
“北极庙”与“你家的人”仍然没有引起他的反应,他回答的还是那一套自以为可以捡到一点便宜货的外交辞令,没有什么线索可寻。但是马扩不愿让他捡了这个便宜货去,针锋相对地说了一句:“永宁寺造得穷奢极侈,当年如非灵太后临朝执政,多造佛寺、幢塔,预征六年租税,为历史上著名的荒淫女主之一。主政,焉能得此?南朝这些帝后却也无有一个可以与她媲美。”
马扩蓦地提起北魏历史上最荒淫无耻的女主灵太后,似乎在有意无意之间与当前的萧皇后联系起来,这使得李处温大为狼狈。这时辽政府的其他大员也陆续进入这间僧寮,他们再要继续谈话是不可能了。
李处温虽然出身贵胄,但在仕途上曾有过一段蹭蹬不前的时期,他不是熬资格、磨岁月,按照年资辈分,稳步升到首辅地位的典型的首相,而是那种趁时邀利、平步登天的暴发户式的首相,是宰相中的变格。暴发户式的首相的特点是心里更不踏实,但在表面上更加骄妄。马扩从边庭到朝廷来,逐渐形成一种看法,他认为官位的本身是一种范型,它能把许多不同的人放在同一范型里铸浇,使之成为同一类型的人。他发现色厉内荏的萧夔和朝廷里某些宗戚贵族有共同之处,张瑴活像依傍在权门下的文官们,而眼前的这个李处温,无论从姿态、表情、行事等方面来看,都很像王黼,连一张白白胖胖的银盆脸也是酷似的。所不同的,王黼虽然也是暴发户,却是一只已经在天空中飞稳了的纸鹞,而李处温的纸鹞还在高空中翻筋斗,他的命运还在未定之天,因而没有像王黼那样多的锋芒毕露,不留余地,而多了一点王黼缺少的谦逊和虚弱。马扩相信如果让他们两个易地以处,他们也一定会变成对方现在的这种样子。
李处温还是第一次和马扩厮见,据接伴人员介绍,在外交仪节上,他还是个雏儿,在外交谈判中,却是一头初生之犊。初生之犊连真老虎都不怕,何况李处温自己心里明白,他只不过是一只披了宰相虎皮的狐狸而已。因而在他与马扩接触的过程中,一方面不自觉地要流露出从首相减去阁门宣赞舍人、从一品官减去六品官的剩余优越感,一方面又处处小心谨慎,唯恐得罪了他,弄到不好收场的地步。
倨傲和虚弱,两者都不足以证明他已经跟赵杰接上关系。马扩经过分析后,确定地判断出自己的这手棋,还没有发生作用。因此在今天的战役中,他必须主动出击。
行礼的时刻来到了。这时大殿上已经明烛辉煌,香烟缭绕。马扩指挥着自己的执事们,各自执行任务,同时也请辽方的文武官员们,按照品级排列在大殿外槅。他独自带着赞礼走到神龛前拈了香,行了礼,然后由赞礼高声赞道:“陪祭李门下上前拈香!”
即使有张瑴的建议顾问,这场大礼进行得还是十分勉强,它缺乏庄严哀悼的气氛,却多少有点像阅兵式的样子。
李处温虽然在暗底下匿笑,听见这一声号令,却还像个服从口令的士兵,在典仪司领导下,稳步直趋案前。这时其余的人都在外槅,距离相当远,并且被层层的幢幡、帷幕、大香炉、大烛台和雾气腾腾的香烟遮蔽了视线。马扩使个眼色,使赞礼站远一点,他自己和李处温并排站在一起,相距只在咫尺之间。
“如果我要跟他讲机密话,这是千载一时的好机会了!”马扩心里想,但他还是停留一会儿,看看李处温怎样行事。他只见李处温不慌不忙地从自己手里接过一炷棒香,往蜡烛上点燃了,用另外一只手扇灭火,正要往香炉中插去。李处温的姿态是恭敬、安闲和泰然自若的。这表示他出身宰相之家,生来就做惯这些事情,如果南朝使者在主持这场典礼中有什么欠缺之处,他作为陪祭,完全可以帮助他、指导他,甚至纠正他。
但这是他享受生活宁静的最后片刻了,马扩抓住机会,闪电般地发问道:“令表侄马植寄语门下,十年前他与门下父子在此神龛前沥酒设盟,誓同生死,富贵毋忘。门下可已忘记得干干净净了?”
马扩是用压低了的、耳语般的声音说话的,却好像雷霆霹雳震撼着李处温,使得他的稳重厚实的身体忽然像一片树叶似的颤抖起来。这时他的首相的功架和安闲的神气都化为乌有,手里捧的一炷香也随着身体乱颤,不知道往哪里放才好。
原来旬日来,萧皇后两次警告他说前线有人要搞掉他,已持有对他不利的确据。他恃有皇后保护,对此满不在乎,却没料到毛病就出在表侄身上。这个事实如被揭露,那不是什么保牢官爵财产的问题,而是涉及一门三百口的生死问题,这就怪不得他要如此惊惶震恐手足失措了。马扩自己也没有想到这句话会产生这样巨大的效果,只好先帮他把棒香插进大香炉里。
“陪祭李门下行礼!”赞礼用着拖长的高声赞道,“李门下跪……叩……叩……叩……兴……”
借着跪下去叩拜又站起来的机会,利用这一点时间的余裕,李处温已经初步恢复镇静,想出对策,他低声说道:“这话休再声张。宣赞有何吩咐,就请明谕!俺一切都可奉行。”
“敦促国王归附本朝!”马扩断然地发出命令。
“如今国事全由皇后主张,国王做不得主。”
“敦促王妃归附本朝。”
“跪……叩……叩……叩……兴……”赞礼第二次赞道。
李处温第二次跪拜时,已经镇静得多了,他一面行礼,一面说:“俺也久有此心,此事一定尽力而为。期有以报命。”
“门下休说囫囵话。俺知道王妃的事,门下做得六七分主。此事成不成,全看门下的努力了。”
“跪……叩……叩……叩……兴……”赞礼第三次赞道。
李处温第三次跪拜的时候,不但已经恢复到一个宰相,并且恢复到一个精明的谈判者的地位。
“大事若成,大宋朝怎生处置俺父子?”他拜下去时,低声地讨价还价。
“童宣抚寄语,门下做得成这件大功,本朝不吝国公之赏。”
可以谈判的时间是十分有限的,马扩不愿意再浪费了,李处温却偏偏跪在地上,没有及时站起来,敲钉钻脚地问:“宣赞这话可靠得住?”
“俺言出如山,门下尽可放心。”
李处温行礼已毕,赞礼者正在赞请其他的大员上来拈香行礼。马扩抓住最后的瞬间问道:“门下可曾与俺派来与公子联络的人接上头?”
“没有。”李处温摇摇头。
“门下快设法去找他们。宫内有了消息,立时通知俺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