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第10/21页)

“何事惊慌?”她还没有脱离奇思遐想的温柔乡,仍然从容不迫地从温暖的被窝里伸出一只手臂来,捞一件亵衣,慢慢地穿上了,爱怜地说道,“天塌下来,有你主子顶着呢!道生儿,有什么事值得你这样大惊小怪的?”

“陛下……大事不妙。郭药师勾引杨可世大军十万名,偷袭本京,已于半夜时分,夺得迎春门入城。刻下正在外城搜杀奚、契丹人,顷刻就要杀进王城来了。”李奭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显然他已无法控制自己惊慌的情绪。

这个惊人的消息,才像惊雷一般震动了她,驱散了一切胡思乱想。她敏捷地掀开被子,翻身而起,一面穿着衣服,一面吩咐道:“道生儿快出去传咱的令旨,严闭王城城门,调集城内甲士,准备死守,与杨可世一决雌雄。”

李奭口头答应了,脚下却没有移动。

“卿如何不出去传旨?”她有点奇怪地问。

“想这杨可世乃万人之敌,如今已杀入外城,如何小觑得他?臣伺候陛下穿好衣服再说。”

“卿快去外间把咱的那套铠甲取来,待咱披挂了,亲自上城去拒敌。”

他还是没有服从命令,匆匆忙忙地帮她穿好衣服,顺手找一件毗狸裘,给她披上说:“陛下不用披挂了。外面天冷,保重身体要紧,臣誓死保得陛下出宫去。”

“卿叫咱这样穿着出宫,待往哪里去?”原来毗狸裘是一种名贵的皮裘,集了好多只宣化黄鼠的腋部的皮拼成的,价值不菲,但是这件皮裘,形制简单,只能作为寝内便服。皇后这时发髻不整,衣衫凌乱,披了这件貂裘,显然不能御朝与大臣商量守御之计,更不能上城去亲自督战的。她掀去皮裘,又一次发令道:“道生儿,你快出去拿了衣甲来,待咱披挂,咱不要这件。”

“陛下要穿什么衣服,只怕事到如今,也由不得陛下的意思了。”

“道生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皇后的反应并不迟钝,她的口气本来已经从温柔变到怀疑,现在又从怀疑一变而为相当的严厉。

皇后一严厉,李奭的口气不由得又软下来,他转弯抹角地道出了自己的本意:“臣看得宋军入城,人心已乱,大事不妙。王城内的甲士已纷纷走散,各为自全之计。似此局势,怎生迎敌?臣唯有拼此微躯,保得陛下出宫去迎降宋军,才是上策。臣父也赞同此意,已率家将家丁在后苑门口保护圣驾。”

这石破天惊的“迎降宋军”四个字,使她完全了解他的用心所在,不禁又惊又怒。现在作为情人的浪漫主义的萧普贤女已经从幕后消失而去,作为女皇帝的现实主义的萧皇后又重新出现。她本质上原有几分浪漫气息,永远不满足于一个普通贵妇人的呆板的生涯,要求以各种形式来突破它。但是长期的政治实践,把她锻炼成为一个现实主义者,因为政治的本身就是一种现实性很强的社会实践,她的浪漫气息不得不受到政治的现实性的约束。当初她与马扩约降,就是从当时的现实利害考虑,后来兰沟甸战胜后,她改变了立场,变为一个坚决的抗宋派,这也是从现实考虑。现实是千变万化的,表现为政治形态也是千变万化的。因此剥削阶级的政治家没有永久要遵守的原则,只有永远要追求的现实利益。直觉告诉她,宋军是可以打败的,她现在的现实利益是上城守御,打退宋军。杨可世十万大军(而且她的明晰的政治头脑也告诉她杨可世不可能带十万大军来进行一场奇袭)吓不倒她。

“战、降大事,朕自有主张,”浪漫色彩褪尽以后,她以皇帝的尊严吩咐一个微不足道的侍卫军统领李奭道,“李奭你且率领侍卫遵旨上城去防守,俟朕后命。”

“臣不是说过,城内甲士已纷纷逃散,杨可世在悯忠寺发号施令,”随着皇后态度的转变,这时李奭也变得强硬起来,“顷刻间就要进王城搜宫杀官,陛下还说什么上城督守,不如随臣迎降,臣保得向杨可世说情,留陛下一命。”

“守城的人死尽了,”萧皇后发怒道,“朕独自一人也要去和宋军决战。李奭,你怎敢一再违抗朕的旨意!”

“不瞒陛下说,臣已命甲士启城门以待宋师,”李奭狞笑一声,原形毕露地说,“这宫内的侍卫,是听陛下的话还是听臣的,陛下自己心内有数。难道陛下当真单枪匹马去和杨可世为敌?”

现在一切事情再明白没有了。

“李奭!”萧皇后声色俱厉地斥骂道,“朕向来待你父子不薄,今日临到危难之际,你们竟要把朕出卖与杨可世!”

“陛下素来厚待臣父子,”李奭再一次狞笑道,“今日索性作成臣一门的富贵吧!老实说与陛下知道,臣已派人去和杨可世洽降,只要开城献出皇后,臣父子不失公侯之封,陛下的一条命也保得住。”

萧皇后怒极,待要高声呼唤,无奈这密室蜡封似的四面密不透风,即使喊破嗓子,外面也听不见。自己身边带的一柄佩剑,昨夜试妆时,也一并丢在镜室里,自己赤手空拳,怎对付得了骁勇的李奭。她找个机会,待要挪动脚步,这里李奭早已疾步趋前,拦住通往外室的暗门。他带一点嘲笑的口气,警告皇后道:“宫中已乱,陛下的亲信近侍,臣都派人看管起来。陛下已成为笼中之鸟,还待往哪里走?”

“道生儿你好痴呆啊!”发脾气从来不是解决政治问题的现实办法。萧皇后看到自己已处在山穷水尽的地步,只好颓然坐到那只绣墩上,再次软下来,企图用脉脉温情来感动他:“咱的亲信,除了你还有哪个?事到如今,只有你我勠力同心,征集甲士,击退宋军,一切还可以照常不变。如果降了杨可世,你我都成为宋军的俘囚,听人摆布,休说公侯无望,就是行止说话也不得自由了。到那时,你与咱岂得再到这里来夜夜厮伴?你怎生信得过杨可世的话?道生儿啊,你就这样狠心,教人把你我拆散,凤俦鸳侣,永作劳燕分飞,咱死了也不瞑目。”

但是女主的严令也好,情人的软哄也好,事到如今,一切都已太晚,她的手段已经来不及施展了。萧皇后忽然听到甬道中有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李奭一声呼哨,许多戎装的侍卫从李奭打开的那扇暗门里拥进来,拉下墙壁上的帷幕,齐声唱个喏,说道:“臣等久已候在甬道中伺候圣驾,现在就请启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