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第8/21页)

这套银铠是按照她既丰腴又苗条的身材打成的。她以女性特有的细心亲自画出图样尺寸,送去制作后又修改了两次,才可能把它制作得如此完美。现在穿在她身上,既没有一点空荡荡过宽的感觉,也没有紧绷绷显得过窄的感觉,两者都会无情地破坏穿着者的美观。对她来说,铠甲防护身体的实用价值远不如装饰自己、以壮观瞻的美观价值重要。平心而论,她为这套铠甲花费的心思远远超过她为准备这场亲征所花的心思。她的这番劳苦得到了酬报。现在她穿挂上它只觉得它无一处不妥帖合身,无一处不使她显出秀逸绝伦。甚至这两条专为标志丧服用的素绢飘带,长长地垂在胸前,也成为一件美丽的装饰品。她一向珍视自己的美,一向对自己别出心裁设计出来的新装感到满意,但是一套不能够用颜色来点缀的素白银铠竟然也能达到这样空前的效果,却是今天第一次发现。为了这,她真要感谢先皇帝恩赐给她的这个独一无二的机会。

她不断地抚弄着胸前的两条飘带,不断地变换着自己的姿态,从这边侧过身去,又从那边侧过身来,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宝镜。她活跃的头脑里迅速出现无数奇思遐想:今夜满天星斗,明天肯定是个好天气。在朝阳还没露面以前,她就在李奭率领的三百名宫廷侍卫的护卫下,奔赴前线。这时地上的重霜还没融化掉,山野田间都是一片银装世界,朔风猎猎,卷舞着那面用蓝色的犬牙镶边的素帛大旗。这时他们已经驰近卢沟,初冬的朝阳冉冉上升,化出万道金光,把她的这身银装和胯下的银鬃白马,用银子打成的马具、足镫,一齐照耀得熠熠闪光。在万众喧呼中,她不暇和哥哥打个招呼,就带了这三百名披着猩红罩袍的侍卫投入战斗,扑入宋军阵地,东西驰突。那些宋军肯定都穿着深灰色的铠甲,像野猪般地嚎叫着,顷刻间,就被她的侍卫打得稀里哗啦,溃不成军。他们追过卢沟河,一直追到白沟河,然后她雄踞在虎帐中,一脚踏在椅子上,挑起双眉,叱咤风云地接受童贯、刘延庆亲自送来的降表,喝令侍卫把他们叉出帐外去。

在想象中,这面镶蓝的素帛大旗和三百领猩红罩袍都占着重要的地位。她历来就是个图案和色彩的设计专家,素白需要用艳红来衬托,她的英武和妩媚也得这三百名侍卫来衬托,这些都是她在事前反反复复考虑着的问题。一旦成为事实,她踌躇满志的神情可想而知。这就怪不得她要在宝镜中露出嫣然一笑。

然后她在几名宫女的帮助下,恋恋不舍地卸去银甲。不是因为它的重量,而是因为它装饰性的附件特别多,穿挂它和脱卸它都需要花费很多时间,需要很多的人手才能做得成功。

试穿铠甲还不过是萧皇后晚妆的前奏曲。卸去了银盔、银甲,换上便装,这才真正开始了她的晚妆。晚妆是她生活中的一件大事,要花去几乎与她坐朝听政同样多的时间。不适合在大庭广众面前出现的脂粉、丹膏、眉黛、饰物在这里得到充分的补偿。她梳了又梳,涂了又涂,饰物戴上了又卸下,卸下了又戴上另一件。她在妆台旁逗留得那么长久,以至她在镜子里看见一名站在身后的贴身宫女居然敢于在口角边流露出这样一个讽刺的微笑:“耨斡要把这面大铜镜照穿了,照透了,照成几个窟窿,才算过足照镜瘾。”这个宫女一时疏忽,认为躲在可敦背后的讥笑是安全的,没想到在这间镜室里没有一个小动作逃得过她的眼睛。镜子历来是窥测秘密的侦探,发人隐私的告密者,对它不加警惕,就会给自己带来严重的后果。幸而这个时候耨斡也有自己的隐私,也生怕被别人从镜子里窥探她的内心。她没有生那宫女的气,反而好声好气地把她们一个个打发走了,然后独自退入一间密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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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间充满珠光宝气、令人目眩神摇的密室。似乎二百年来辽的最高统治者从广大人民身上刮来的脂膏血肉全部换成金银珠宝,集中地储藏在这间密室中了。密室的本身结构,在皇宫中也是豪华绝伦、首屈一指的。它的特殊用途,决定了它在建筑上的特点是保密性强。与它毗邻的房间里装有暗门与它连通,又有一扇暗门装在一条甬道的尽头处作为它的出口。巧匠们把暗门造得天衣无缝,乍看起来和墙壁完全一样,只有触发了机括消息,墙壁自动向两边移开时,才露出有着几重锁钥的门。使用者还怕它不够保密,把墙壁用厚密的帷幕、壁衣遮盖起来。但它毕竟还造在宫门之内,只有极少数参与皇帝私人秘密生活的亲信才知道在后苑一扇比较不那么显目的宫门内有这条秘密甬道和这间密室。

这间密室是著名的风流皇帝天祚帝特别建造起来,专门辟为与宫外妇女幽会之用。为了在这些妇女面前炫耀皇家的豪富阔绰,他逐步把内府珍藏的宝物移置到这里来。天祚帝匆匆逃出燕京时,只想到逃命要紧,既忘记了这间密室中的宝藏,也忘记了从中京带来两千只装满珍宝的麻袋,只带得几匹千里马,就落荒逃进阴夹山。因此,这些宝物原封不动地保留下来。耶律淳继位后,因为年老多病,用不着这间密室,现在就归萧皇后全部继承和享用了。当她哭哭啼啼地对臣僚们说到要保有“先皇帝”留下的宝贵遗产时,很可能首先想到的就是这间密室。

她独自、完全地享有了它。

她不允许任何人,即使是绝对亲信的贴身侍女们,倘非得到她的召唤也绝不允许闯入密室。唯一的例外,只有那个持有甬道暗门钥匙的人才可以随时进来供奉伺候她。

耶律淳死后,萧皇后成为一个寡妇,她像任何寡妇一样,有权利找个替代丈夫的人。问题在于她所处的那个时代,她所处的特定地位不允许替代者取得公开、合法的身份,迫使她只能采取这种神秘化的形式。其实,这种形式不但在辽,即使在宋朝的上层社会中也是屡见不鲜、习以为常的,也是不公开地“合法”化了的,只是聪明人都心照不宣而已。

这也算得是辽廷贵族模仿汉化生活学得很到家的一个例子。

现在萧皇后独自在密室里不抱很大希望地期待他会不约而来。

卸去银甲以后,她又在妆台旁精心地打扮起来,目的就为的是取悦于他。“女为悦己者容”,或者反过来说“女为取悦于己所悦者而容”,这两者都不受身份地位的限制。皇后在镜室中逗留得那么久,除了精心打扮以外,也为的要拖延到他平日前来密室供奉她的约定的时间。他本来就应该前来供奉她,用不着在事先关照。可是今晚是例外的,也很有可能等不到他,不但因为明天一早他要率领侍卫们保护她出发到前线去督战,更可能的是,他会温柔体贴地想到她明天上战场去的辛苦劳瘁,应该让她有一个安静的夜晚来充分休息,养好精神。他常常是这样体贴入微的,她就是因为这个特别喜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