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第18/21页)
萧皇后两次濒危和高世宣的战死引起双方极大的混乱。
杨可世又惊又痛,又急又怒,他趁城上敌兵惊慌未定之际,再度挥兵猛攻。他一眼瞥见用大木桩撞击城门,已见成效,自己就跳下“一丈雪”来,徒步督同亲兵,亲自猛撞城门。悬挂木桩的木架上,已用牛皮、竹片搭起一个“尖顶穹庐”,这是士兵们临时想出来的应变办法,浸透了水的牛皮不怕燃烧,富有弹性的竹片不受矢石,它起了掩护士兵的作用。
郭药师以下的将佐看见主将亲自撞城门,他们也不敢怠慢,一个个跟上来轮番猛击。亲兵们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神力,乘着一股必胜之气,连续猛击几十下,居然把两扇千疮百孔的城门撞开了。将士们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喊杀,作势就要冲进城去。
但是正在瓮城内做着最后保卫战的契丹战士们没有被这股气势压倒。他们没有放下武器,没有离开防地,却在已被打开的城门内制造重重障碍,他们以血肉之躯,又筑起一道新的堤坝,阻拦潮水般冲进城门的宋军,使他们不得长驱直入。
这些久炼成钢的契丹战士都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性质的战争。萧皇后向他们跪下来行大礼这个不寻常的举动,在萧皇后的主观意图上是要求他们为她个人效死,而他们的理解却远远超过这个范围,他们认为这是象征着这个古老的民族在向他们呼吁,要求他们贡献出每一条生命来保卫这个民族。存在于每一个自觉的人民心目中的民族意识要比统治者单纯为了保卫自己这个政权的意义伟大得多。但是政权的存在,就象征着民族的延续。现在他们奋战的目标是以自己的一死来换取萧皇后、耶律大石等人安全地撤入内城,重新组织抵抗,击退宋军,等到日月重光的时候。
这个古老的民族,曾经有过它发扬光大的时期,经过建国以来二百年的腐蚀、生锈、败坏、朽烂,现在到了它摇摇欲坠的时候,忽然又发出了灿烂耀目的万丈光芒。
它不愧是祖国的一个优秀民族。
沙场宿将杨可世转战半生,从来没有在城门已被砸开过两次的敌人面前,在瓮城那一块小小的地方里,遭遇到这样顽强的抵抗。等到他把城内人人奋战至死的残敌全部肃清,把瓮城收复“了迄”,时间已接近午夜。这时耶律大石和萧皇后都已安全撤至内城,凭着这道最后的防线继续抵抗。
萧干的援师杳如黄鹤,萧皇后没有把握说她前后派去的几个信使肯定会有一个到达前线。现实的情况迫使他们下定了宁为玉碎的决心。这种心情虽然是悲壮的,但也说明形势已到了万分危急的程度。
高世宣一箭医好了皇后的表现欲、炫耀狂。现在她再也顾不得自己的仪态和装饰,去掉凤翅银盔换上了一顶粗笨的铁兜鍪戴上,铁兜鍪足足有四五斤重,戴在头上好像压上一块大石头。兜鍪下面包一条纱帕,陈血已经在纱帕上结成紫色的硬块,受到挤压的伤口里仍有新鲜血液渗透出来,新老血液凝成一块,样子十分狼狈。
耶律大石也失去平日的镇静自如、指挥若定。负责东门防守的萧斡里剌派人来请救兵,耶律大石咆哮道:“传话萧知院,这里已无人可派,他那里的人打光了,就叫他准备死。”
这时耶律大石的一对深目陷在眼眶中间,似乎眍得更深了,但仍不时闪出光辉,好像在云层深处时时闪出的闪电一样。这种光芒泄露了他的内心秘密,预示着一种不祥的朕兆。一个战役的主要指挥者到了智尽力绌的地步,产生了死的精神准备,说明这个战役快到结束阶段了。
他们痛苦地感觉到人力的枯竭。在达鲁古城、宁江州等战役中把几万、十几万战士抛弃在战场上,造成鲜血成渠、白骨满野的惨局。现在到了这最后一战,需要一个战士顶十个、百个战士用的时候,他们发现留在内城上防守的战士已经为数不多了。有的城堞上熄灭了灯烛,让敌人莫测虚实,实际上是阒无人影,连作为疑兵的人手也派不出去。萧皇后把脑筋动到宫廷里,让太监们都上城来助守。宫女们也动员出来,身上负一块门板,当作盾牌,在城头的踏道上往来传送军需物资。可是可以传送的军需物资,这时也少得非常可怜。无处去搬石块,发石机停止了怒吼,高躺在城堞上休息。更加糟糕的是成捆的箭矢都已射完,武库里再也拿不出存货来,只好让宫女们捡拾起城下射上来的箭矢去回敬原主。拾不到箭,就只好虚拉弓弦去惊吓敌人。人力、物力都到了山穷水尽的绝境,耶律大石发个狠,正在酝酿一个危险的计划。如果他们坚持不到萧干援师赶来的时候,他准备把现有的兵力全部集中起来,掘开一道暗门,突然冲杀出去,猛扑进敌阵中间,与之同归于尽。耶律大石用兵具有一个赌徒的果断的性格,必要时不怕孤注一掷。
然而,他的对手现在也处在和他同样的困境中。
即使不断地受到汉儿的补充,这时的宋军也远远不是兵力充沛的。在攻坚战争中,杨可世又损失了三千人马中的大部分,现在他手里掌握的正规军已经所余无几,将佐们也零落殆尽。泾原军副将石洵美、李侥在最初抢渡护城河和攻城时死于矢石,大将高世宣被射死。常胜军的将佐,也损折了好多名,现在再指挥他们扑城时,已有些踌躇不前。汉儿的民兵固然人数很多,作战勇敢,但毕竟没有经过正式的战阵,能够奋勇于一时,时间长了,就难以持久。负责指挥他们的甄五臣,在损折了一批队将、哨官以后,到了这时,再也无人可派,形成组织松弛、队形混乱的局面,担当不起最艰苦的战斗任务。
战争接近最后阶段时,双方战士在体力上和精神上都疲乏到这等程度,他们都认为自己不可能支撑到战争结束,都认为自己是垮了,无能为力的了。他们把希望寄托于援师,援师的希望又是那么渺茫,这个时候,只有出现奇迹才能把他们从已定的败局中拯救出来。
在燕京王城的攻守战中,双方都不缺乏勇气,不怕一死,但是经过长时间销筋蚀骨的激战后,在作战意志上,相互被对方打败了。
驻守在迎春门的守将杨可胜、杨可弼首先带来了希望的火光,他们发现有一支夜行军正从西南方向疾驰而来。处事谨慎的杨可胜一面把这个可能是好消息、但也有可能是坏消息的发现通知了哥哥,一面派出几起人前去侦察。
接着是祥曦门的守将王端臣亲自跑来报告说,刘光世的接应大军已经接近城郊,他已派人去跟大军联系。确定有一支军队过境来到京师,这经过两方面的报告是毫无疑问的。但要确定它就是刘光世的后军却缺少有力的根据。王端臣派去的人并未回来,而这支军队也没有按照常例派出先遣部队与前军接触联络,又因为在二十五日晨(这时已经过了子时,进入第二天的凌晨)如弦的月光下,除了远远听到马蹄声的疾驰外,其他就是黑沉沉的一片,根本看不清楚人数、旗帜、衣甲。有经验的将领也许可以从马蹄声中分辨出是我军还是敌军的援师,无如距离较远,王端臣一时也弄不清楚真相。他只是从主观上臆断这肯定是刘光世的接应军。其实不仅王端臣,其他将领包括杨可世本人在内也是这样的想法,他们在主观上是这样迫切地需要援军,同时从道义上,从个人利害关系上,从行军作战的常识上来判断,都认为这是刘光世的后军无疑,一定是他中断了联系以后,重新获得前军在燕京城里苦战的消息,急忙驰来应援的。他们用普通军人的水平来衡量刘光世的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