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第6/8页)
以风流皇帝、无忧天子出名的官家居然也会对人世间抱有消极悲观的态度,不免要令人惊奇了。但这是时势所迫、无可奈何之事。
帮助他统治天下的那副班子,还仍然是那个宣和权贵集团及其残渣余孽,换汤不换药,这叫作“外甥打灯笼——照舅(旧)”。煊赫一时的蔡京、王黼、蔡攸等仍然钩心斗角,弄权朝端;白时中、李邦彦、张邦昌等后生小子骎骎日上,大有后来居上之势,他们之间照例是互相攻击,迭为进退。这样的“斗”,看来一直要斗到国破家亡,冰消云散,大家同归于尽的时候才会停止。
就中最值得注意的是王黼,这是个在官场上经过千锤百炼,已达到炉火纯青的人物。记得他初出茅庐时,依靠当时宰相何执中的热心推荐,到处游扬,方才出人头地。不想他暗中又勾搭上蔡京,在蔡京授意下,密疏抨击何执中,弹章措辞之激烈恶毒,攻击内容之广泛,使得蔡京也为之惊骇不止。对他这种过河拆桥的作风,蔡京也有些害怕。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一天他袖着弹奏的底稿去访问何执中,有意把话头引到王黼身上。何执中照例赞扬不止,既称他宅心忠厚,善气迎人,又许他以公辅之器。蔡京等他称赞够了,才微微一笑,从袖管里取出底稿来送给何执中看。何执中读了几句,不禁脸色大变,还没看完,就连声骂:“畜生,畜生!何无良乃尔!”
不过官场上的事情就是这样,一声畜生骂不断王黼的飞黄腾达、青云直上之路。随着何执中的越来越倒霉,王黼又依傍上梁师成的大门,当着人面,称之为“恩府先生”,背着人,那就老实不客气的是“阿爹义父”了。至于他正式列入蔡京门下,把“恩相”“恩公”的招牌挂在脖颈上,那是较后的事情了。
从宣和二年到宣和六年的四年中,是王黼的全盛时期。当时他利用蔡氏父子的嫌隙,依靠老关系梁师成,勾结童贯、李彦,以全力排挤掉蔡京,又在任内收复“燕山”,建立了不世之功,搜刮得六千万缗的“燕山免役钱”,使国用不匮,应付金人的敲诈勒索后,君臣仍有羡余,皆大欢喜。他本人自少宰而太宰,自少保而太傅,荣耀显赫,不可一世。想不到到了宣和六年十一月,晴天霹雳,忽然一道圣旨下来,圣眷方隆的王黼被勒令致仕。这件事来得突兀,引起官场中极大的震动。时隔多日,才由消息灵通的张迪透露,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
太子赵桓一向不喜欢王黼,在他的亲信面前,不止一次地说过有朝一日王黼不去恩州宋时均为贬谪大臣的处所。安家,定在儋州落户。王黼也深恐易代以后,自己的权势不固,身家难保,暗中积极活动,想拥立官家宠爱的郓王赵楷为太子,曾几次向官家试探过。赵楷似乎很有才情,他被人授意去参加考试,居然压倒天下士子,夺得状元的荣衔。皇子而兼为状元,这一件千古未有之奇,偏偏又出在宣和年间。如果状元皇子进而成为状元太子,将来再进一步成为状元天子,这岂不是猗欤盛哉!专喜做千古未有之奇事,成万代不刊的大典的宣和皇帝,果然被王黼撺掇得心头活动异常。这件事付大臣们密议。大臣们唯唯诺诺,只有开府仪同三司梁师成坚决反对。梁师成是个老资格的宦官,宰相多出其门,最擅长在幕后操纵政治,这一次却出头露面,与他过去的门下之士王黼各执一词:一个多方饰美郓王,一个力保太子;一个说此乃官家的家事,别人毋庸过问,一个说前代易储往往引起不堪设想的后果,官家既然交议,大臣岂可缄默不言?两个在御前争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官家听了他们的争吵,也感到非常高兴。在有不同意见的大臣中间暂不表态,东拉一把,西扯一下,搞平衡之术,这原是官家的长技,他就是靠这一手来统御臣僚的。可是秘密终于揭穿了,有一天,官家未经通知,突然驾临王黼之家。王黼、梁师成来不及躲避,就在王黼的密室里,官家亲眼看见他们两个交头接耳,促膝密谈,样子十分亲昵诡秘,官家大疑。后来派人进一步打听,才知道王、梁两家原来就住在贴邻,中间开一道小门,夤夜进出,往返频密。他们明一套、暗一套,表面上争执得十分激烈,事实上却早已订立协议,双方互相保证,不论哪一个的主张胜利了,都不妨碍对方现有的权位。他们还把官家暗中交代的机密话传递给对方,使他有所警觉。
世上的事总是相生相克,五行相长,木火水土金互克。官家以平衡术制人,大臣就以明暗法对付他。官家御宇多年,自以为驾驭臣僚有术,一向沾沾自喜,想不到事实恰得其反,不是他笼络他们,而是他们玩弄手段,使用权术,联合起来使他受到蒙蔽。一旦事实无情地暴露了出来,他的自尊心受到极大的挫伤。他一怒之下,立下手诏,罢王黼之官,连带梁师成也受到严重的处分。这确是当时的一件特大新闻——肯定要成为陈东他们三家村里绝好的谈话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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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黼下台,平素与他不和的李邦彦得到好处,现成地从少宰升为太宰,下面一档的白时中相应升为少宰。这一太一少都是倘来之物。他们久处在王黼的鼻息之下,有名无实,有职无权,实际上只是在朝堂上“奉朝请”,做个伴食宰相,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有今天这一天,其得意的劲儿可想而知。
可是在东京“奉朝请”的、老资格的宰相蔡京不甘就此罢手,他发动亲信朱勔一再上言,以李、白资格不孚为理由,力劝官家再次起用蔡京为首辅。宣和六年十二月,煌煌圣旨下来,蔡京“落致仕,复领三省事”。可怜蔡京从宣和二年被官家以健康的理由勒令“致仕”以来,整整苦斗了四年:与官家的怜新厌旧的癖性斗,与敌党斗,与本党中的叛徒斗,乃至与儿子斗,总算皇天不负有心人,今天如愿以偿,斗出了一个“落”字,斗来一个“领”字,从此又平地青云,作为首相,第四次当国,好不得意!
这一年,他已到达八秩高龄,好斗的劲道如故,但健康的确成了问题,心肺肝脾手足关节,什么毛病都沾着点边儿,为最的是双目已经完全昏眊,一个铜钱那么大小的字凑到眼底来也已认辨不清笔画,别的就更不必谈了。他自己无法治事判文,一应大小政事都交儿子蔡絛以及蔡絛的大舅子韩侣办理。那韩侣当年在金明池的赛船上充当“旗头”,手舞足蹈,表演得声容并茂,如今以同样充沛的精力在政事堂上大显身手,在聚敛搜刮方面,想出不少创新的玩意儿,成立了一个史无前例的“宣和库式贡司”,把四方金帛和府库储藏集中起来,名为天子私财,实质上大部都归他们花销,跟从他们的死党都得到很大的好处。他们又通过吏部郎王时雍等官员广开方便之门,愿入彀中的只要付出相当代价,都可以成为他们夹袋中的人物。风声一传开,自有一大批人钻路子、挖地道,一心要投入他们的门墙。一时声势赫赫,舆论大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