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第6/10页)

应该要说的不说,应该不说或不该说的倒说了几句,这些违心的说或不说都服从当时环境的需要,这正是一个做幕僚的苦处,也可以说是做一个高级幕僚必要的长技,只有充分运用了这种长技,他才有希望成为红得发紫的人。

他们派出人员去上下流拘了七八艘大船、二三十条小船。这个任务不容易完成,宣抚使的旗号就足够把一些民船吓走了,吓得远远地躲起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们拘到,来回摆渡。这个任务又是十分艰巨,首先是民船上的夫子不肯卖力,躲躲闪闪,再加上车多货重,人多嘈杂,临时慌张,整整花了大半天时间,才勉强把那一百辆太平车连货带车一起渡过。这时天色早黑下来了,两岸的士兵吵吵闹闹,连童贯本人也不知道当天可以到哪儿去投宿,正在茫然无主之际,忽然前站一迭声报来,燕山一路的文武大员都在前面大路口恭候宪驾了。

饿着肚子的人,给他一个粗粮做的馍馍,也会吃得津津有味,现在童贯的心理正是如此。童贯生平不知道多少次接见迎接他的属员,一般都是绷着面孔,大剌剌的,爱理不理。如今忽然听说郭药师已来迎接,不禁大喜过望,还怕这个消息不实,要人再去打听报来。

“小的打探是实,还亲眼看见郭太尉指挥大众,列队迎候,岂敢有虚?”

“你亲眼看到郭太尉?”

“小的亲眼看到郭太尉。”

“你认得郭太尉,不会看错?”

“小的久已认得郭太尉,圆圆的脸,高挑的剑眉,还骑着那匹御赐的乌云骓,岂敢错认虚报?”

疑云尽消,童贯不觉喜上眉梢,连那探子说话时小小的越礼也放过了。他转过头来,不禁讥笑宇文虚中一句道:“俺道郭药师必有安排,果然不出所料,宇文阁学刚才那一说未免有些多心了。”

其实宇文虚中在形势最险恶、连童贯本人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时候,他职责所在,说了“莫非还有他故”六个字之外,并不敢对郭药师有什么非议。饶是这样,一旦形势有了变化,童贯就立刻反唇相讥,毫不容情,说明自己的涵养功夫还是大大不够,这倒要引为教训,今后越发要谨慎从事,免触逆鳞,省得惹来是非!

宇文虚中正在考虑怎样回答童贯的话未定之际,忽见郭药师本人带着常胜军的几名高级将佐,已经策马驰至。郭药师带头滚下雕鞍,躬身唱喏,态度十分恭谨,口中还说:“早知恩相即将驾到,只为北边有警,卑职尽心王室,职责所在,不得不亲自出去摒挡一番,到了晚晌方回。因此有失远迓,万望恕罪。”

在这一年多没见面的日子里,郭药师显然长胖了,在他浑圆多肉的脸庞上已经看不见多少当年英武精悍之气,只有两道眉峰高高吊起,一直深入额鬓之间,显得英俊异常。由于地位的改变,他对下属的态度变得相当严厉,有时剑眉一挑,眉端的两块肉皱拢隆起,向部下死盯一眼,就会把那人吓得不寒而栗,不知不觉地退后两步。这个表情好像是“新产品”,过去,他却是以宽待部下出名的。此外,他对于蔡靖等人,正眼也没去看他们一下,似乎根本没有他们的存在。他的这股桀骜之气,并不因为长官童贯在场,而略有收敛。

但他对童贯本人的态度却是恭敬的,显然要想讨好的,这与他对待其他人的态度形成明显的对比,使人感到十分不协调。宇文虚中不禁偷偷地向童贯睃了一眼,想看看他的反应如何,只见他欢天喜地,满心高兴,根本没有感觉到那种对比,心里又不禁怪自己多此一举,无事生非。

然后是大队人马开进燕山城。郭药师一路小心翼翼地护送童贯,下了马又亲自搀扶童贯进入富丽堂皇的同知府,大摆筵席为宣抚使接风。宴席上,他殷勤招待,谈笑风生,完全是主人的派头儿,即使在礼貌上也把他的顶头上司蔡靖忘掉了。蔡靖冷清清地被搁在一旁,好容易等到机会,才得凑上去插一两句话,有时一句话未说完就被郭药师插断了,还有半句只得咽回喉咙去。位居燕山路第三名的转运使吕颐浩连说一句话的机会也没捞到,只好喝闷酒。好在童贯的心目中也只有这个郭药师,根本没有也不需要他们的存在,他们说了什么,想说些什么,他全不在意。

这一夜,童贯睡得好甜呀!他心里的一块石头完全放下了。临睡前,他与宇文虚中说了一句:“俺早说郭药师孺子可教,看他这等恭顺,安有他意?看来马子充好大喜功,所报之事,未必是实。俺如听了他的话,遽尔动手,岂不是自己坏了长城?”

这一句严厉地谴责马扩的话,有一半是对宇文虚中的警告,因为看见他吞吞吐吐地似乎又想说什么了。

宇文虚中的喉咙的确又痒上来了。他精于冰鉴之术,看得郭药师鹰视狼顾,两睛白多于黑,闪烁不定,更兼脑后见腮,皮笑肉不笑,分明是个胸有城府、居心叵测的生相。根据相法,凡是长着这等生相的人,不可不防,此其一;宇文虚中还注意到宴会进行中,郭药师一再对手下人示意,不让蔡靖与宣抚司里的人接近,最后辞别时,他自己拉住蔡靖,刚寒暄了两句,就有人上来把蔡靖拉走,不容他在童贯歇脚的行馆中停留片刻,其中肯定还有文章,此其二。这两点意见还没说出口,就被童贯的“自坏长城”冲走了。

其实不仅宇文虚中一个人有这样的看法,就连他的同僚,常因酗饮过度误了公事,因而受到童贯责备的孙渥也有相同的看法。今夜他清醒地看到郭药师种种反常的行为,特别注意到在他露骨的骄倨和过分的谦恭中间一定还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动机。

孙渥是宣抚司里最出名的酒鬼,他鲸吞驴饮,一醉往往几天不得下床,醉中胡言乱语,不知嚼什么舌头。有时忽然清醒了,却每能提出独特的见解,为众人所不及。有时说得十分尖刻警策,鞭辟入里,抉人心肺,连马扩也非常欣赏他。他得意扬扬地在司里宣言:“俺在宣抚司里有两个知己,一个是马子充,半个是宇文阁学……”

“还有半个呢?”

“还有半个,就是为俺打酒送菜的小童儿,他年方十四,尚未成丁,因此只好算得半个。”

这句话是冲着宇文虚中说的,显然开罪了他。不过司里二三十名同僚,连半个知己都挨不着,他总算捞上了半个,也可以满足了。一般人对酒鬼说的话,都不太认真对待,宇文虚中也是如此,他对孙渥采取宽容的态度,有时也要和和他的调,以便从他口中勾引出一句两句非常警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