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第8/10页)

这一次郭药师虽然礼数如前,但因顶盔掼甲,全身武装,腰下又佩着宝剑,不知不觉露出了一副威风凛凛旁若无人的气概。他要童贯出城去检阅部队,这又是新花样,原先没有讲到过出城的话。城里城外,虽然同样都在常胜军管辖之下,如有不测,同样都是虎口,不过童贯对燕山府这堵高峻的城墙还是寄托以安全感的,要他出城,心里更有些惴惴然。他转过头来看看宇文虚中,希望他出点主意。宇文虚中还是那副尴尬的面孔,似乎事已如此,只好听之任之了。

他们相将驰出西城门。

两名小将前驱引路,童贯作为这个队伍的最高统帅,一马当前,郭药师紧紧跟在后面,然后是一长串的幕僚、随员和地方长吏,后面又是常胜军的几员大将。他们名为随行保护,看起来很有点监押的味道。他们把眼睛盯得牢牢的,不时在人丛中点数,有时大声吆喝一二声,似乎怕有人从队伍中溜出去开小差。在他们严厉的管押下,这一行人只有向前疾驱的份儿。不允许说话问话,更不允许随便停下来小憩。这使他们感到一种沉重的气氛。

沿途所经,气氛也同样是沉重的。

燕山府遭到金人的破坏劫夺,留下来的人口寥寥无几。在这两年中,常胜军虽略有恢复,基本上还是一座要塞城,驻军的人数与居民相等,平常在街头往来的多数是军方人员以及他们的眷属。今天郭药师下令,除了有出勤任务的以外,其余士兵一律不准跑出营房,因此他们在城厢内外绝少发现行人,出城十里路后更是行人绝迹,也看不到一兵一骑,一旗一鼓,根本不像有阅兵的样子。童贯满腹狐疑,几番要驻下马来,向郭药师打听个明白。郭药师还是胸有成竹地回答道:“恩相休得猜疑,且随某来,某自有道理。”

说着把马缰绳一拎,双腿一夹,他骑坐的那匹御赐乌云骓一下子就超越在童贯的马头前面,却回过头来,做个手势,要童贯策马跟在他屁股后面,童贯无奈只好照办。

他们不觉早驰过一块路标,上面字迹拙劣地刻着“二十里牌”四个大字。二十里路是郭药师在“空间礼教”上的极限,似乎跨过这条分界线后,他虚伪的面具可以卸除了。他在动作、说话的语气上都越来越多地显露出一股飞扬跋扈的神气。这一带虽无特别拔高挺秀的大山峻岭,却是千峰万壑、连绵不断。只见远处有许多因山依势修筑的城墙,还有一座座严整的关卡隘口和烽火台,近处并无高大深密的树木,也没有窝棚或其他可以藏兵之处。郭药师策马驰上一处高丘,回头看看童贯的马力不济,就指挥从人把他扶下马来,几个人一起着力,再把他掖上高丘。

郭药师以完全、绝对的主人翁的姿态指指画画,相度形势。

“这是居庸关,古称天险,山间隘路,只容一人一骑单行。”郭药师扬起马鞭,遥指东北方向的一处关隘说,“当初阿骨打夺取燕京城,就是取道于此,真乃国家北门之锁钥。如今已派赵鹤寿、赵松寿兄弟率领大军一万名驻守,山口关卡,布置得铁桶一般。斡离不纵有通天本领,也休想从此路入寇。”

这时童贯早已驰得气喘如牛,一时回不过气来说话,只有洗耳恭听、点头称是的份儿。

接着郭药师又用马鞭虚指偏西的一处关口说道:“那是天险三岔口。粘罕那厮盘踞云州后,几番派兵骚扰,要想取得三岔口为入侵之计,都吃药师派兵打退了。如今这里也有一万名大军驻守,只要保得此处不失,管教粘罕云中的来师匹马不还。”

郭药师在这里、那里比画一番,显示出他的真正的主人翁身份,童贯虽然位分高,不过是他邀请来的客人,至于童贯以下的随员都是仆人而已,客人还可以欣赏、赞美他的军事布置,却无权过问,而仆人们只配他颐指气使,更没有置喙的余地。他说了这番话后,根本没有去考察众人的反应。

不过反应当然会有的,他听到好像有人在嘁嘁喳喳地私语,这使他更加愤愤不平地发起牢骚来:“可笑那二太子郎君和国相粘罕,枉自经营多时,虎视眈眈,一旦碰上俺常胜军的铜墙铁壁,无不头破血流。只是俺历年拮据,好容易撑起今天的这个场面,如今东西两路都要防守,燕南群山间,仍有些乱民思变,还不时要让张统领、刘统领出队去雕剿。俺尽心王事,何负于国家?何负于朝廷?可恨还有人横加嫌猜,说什么安禄山、史思明重见于此日。”说着他狠狠地朝蔡靖看了一眼,吓得蔡靖冷汗直流。接着,他又去人丛中找马扩,却没有找到,只好把宇文虚中和孙渥两个当作替死鬼,眼睛盯着他们说道:“前日还听说有人欲调西军来镇压常胜军。西军有本领,为什么不去对付二太子、国相,却来对付一朝之臣的常胜军?俺看西军败军之余,自顾不暇,即使全军来临,也何足为惧!恩相听听这等议论,岂不十分可笑?”

孙渥的喉咙口“咯碌”一声,似乎有一句话要跳出来对付郭药师。童贯唯恐他闯出乱子,急忙抢先安慰郭药师道:“太尉总统兵旅,捍卫北道,不愧为国家干城。本使此番出京时,官家一再嘱咐,定要把朝廷倚任之诚当面说与太尉知道,可见圣眷非凡,旷古未有。将来再立大功,歼灭金寇,名垂竹帛,当与汾阳王媲美。至于悠悠之口,不根之论,何代无之?只要官家心里明白,此等浮议,何足介意?”

这番话说得婉转动听,郭药师的气性似乎平了一些,童贯趁机带着显然讨好的意思央告道:“太尉拥貔貅之师,虎踞北边,俺等来此,已有三日,尚未得见盛大军容。阅师之议,已承玉诺,如不使俺目睹,未免是入宝山而空手归去了,太尉其有以示我?”

童贯一向趾高气扬,今日在人屋檐下,不免要矮下一截,说起话来,和和顺顺,倒像是下属在向上司请求什么。郭药师几经曲折,一番做作,首先把童贯的气势打下去了,十分得意,当下哈哈大笑道:“常胜军十万,半数驻防前线,其余的五万大军,就藏在此处山谷之内,恩相枉自带了这许多耳目,如何看不见此处的大军?”

“太尉休得见欺。”童贯再一次把周围的山谷地势仔细看了一遍,不禁骇然道,“这里群山万壑,都近在咫尺,一目了然,如今静荡荡的没听到半点声音,又不见有人马旗帜的影踪,如何藏得下五万大军?太尉敢是在戏弄下官?”

“恩相既是不信,麾下可要放肆了,惊动了尊驾,请勿罪责。”

郭药师把这篇文章做得笔酣墨饱,无懈可击,然后从衣兜内倏地取出一面三角红旗,迎风展开,再向正前方连飐三下。只经过片刻的静止,就听见山谷里扬起一缕缕凄厉的号角声,接着就有无数面擂鼓一齐敲响,那号角声和鼓声好像拔地而起,顷刻间就震动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