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第10/13页)

官家是个刚愎而不自用的人,他的每一个愿望都非要实现不可,但最好有人商量商量,帮他做出决定来,好像以他名义颁发的谕旨都要有宰相的副署一样,事情是他做,责任则要别人帮他分担。现在他能够商量的人,或则不能、或则不愿,想来想去,最后还是想到了起草《罪己诏》深合自己心意的吴敏,当时就派内监去把吴敏找来。

即使近来颇走好运,连连受到官家青睐的吴敏也只把自己放在文学侍从之列,没有想到官家竟会把这样一件大事与他商议,吓得他冷汗直淋。当场也只说得一句,兹事体大,容臣回家细想后,明日再作回奏。

吴敏回到家里,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心头小鹿乱撞,不知如何是好。还是远山看出了他有心事,建议去把李纲请来商量。一句话提醒了吴敏,他在内廷时,心里想到的也就是回家去与李纲商量,怎的走在路上,全都忘记了?

李纲赶来,听了他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的叙述,忽然抓住了其中的一个要点,顿时大喜过望道:“早间还与元中谈到天下事已有转机,不想转机这样快就来,岂非奇迹?”这时他的脸色豁然开朗,好像被正午的阳光照得十分灿烂,眼睛里也放射出一道道喜悦的光芒。

“何以见得?”吴敏还弄不清楚喜在哪里。

“官家御宇二十多年,听信奸佞,民怨沸腾,弄得内忧外患交至。今幸得他自愿退位,太子仁孝,正位后必有一番作为。这不是否极泰来、国运将转的大好机会来了?此乃天赞我也,何疑之有?元中今夜务必入宫去,力赞官家此议,期在一两日内办成此事,庶不负天下人之颙望!缓则恐生变,元中勉旃!”

吴敏一听李纲如此率直地批评官家,指斥乘舆,还说天下人颙望他退位,不禁又是一阵心惊肉跳。不过“否极泰来”这句话倒很有道理,他自己何曾不期望有这样一个转变?这样一想,勇气提高了,发言也积极起来,最后决定今夜就去面圣,促成其事。然后又提出一个实际问题来:“太子正位后,将何以处官家?”

李纲不假思索就回答道:“官家一向崇奉道教,以教主道君皇帝自居,退位后何不仍称他为道君皇帝?虽无官家之实,仍有皇帝之名。元中以为如何?”

这个点子又出得好,吴敏不断点头称是。

把李纲送走后,远山轻轻推了吴敏一把,说道:“相公啊!你枉为个男子汉,自己的魂灵都往哪里去了?万事都要李太常替你拿主意。你听他说的话,句句在理,不由得叫人心折。”

“你小小的年纪,深居闺阁,懂得什么国家大事。”吴敏佯怒地说。其实经远山一点,他自己也感到李纲说的话确实具有强烈的说服力和感染力,他也自心折了,决心今夜面圣时一定要把这件大事定下来。

太宰白时中、少宰李邦彦、枢密使童贯在玉华阁面圣时,把斡离不军连陷庆源府、信德府,已距黄河不远的消息禀奏官家,还呈上一份措辞十分狂妄的檄书奏启官家过目。官家坐在御榻上,捧起檄书,好像读一本什么天书似的,读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想要把它撕了、扔了,却因手发抖了,两者都没有做到,又要把它放在案几上,东找西看,尖着眼找了半天,竟没有看到御几就在他的肘臂之间。

李邦彦踏前一步,从官家手里取来这份檄书,这时方看到官家的脸色十分异常,两颊间还挂着眼泪。官家对三个大臣熟视片刻,才吩咐道:“休休!卿等晚晌再来商量。”在他们迅速退出前,官家又补了一句:“晚晌入见时,把吴敏、宇文虚中两个一起带入。”

吴敏是《罪己诏》的起草者,宇文虚中是《罢花石纲指挥》的起草者,按其身份、资历都够不上追随两府,这就引起他们的种种猜测。大臣们一般都不喜欢,除了他们之外,官家还有什么心腹之臣。那无论在升平时节,或在危亡之秋,都是如此并无例外的。只有童贯与宇文虚中的关系非比平常,心里想着宇文虚中刚随自己从太原逃回,官家是不是要就南幸之事向他打听咨询而感到高兴。那是一种自己布置了圈套让对方一步一步地走近,终于要走进圈套时所感到的那种成功的喜悦。

晚晌,他们再次到玉华阁陛见时,内监传下话来:“吴敏、宇文虚中两人先进阁入对,大臣且在外伺候。”这是很不舒服的伺候,既不能进去问讯,又不好互相说话,他们只得在玉漏声中,闷声不响地坐等,过了半天,才得旨传进。

阁子里黑沉沉的,只点了一根蜡烛,照在御榻旁。看见他们进来,官家没有说话。吴敏、宇文虚中也表情严肃地侍立一旁,分明是一片沉重的气氛!后来,他们才看清楚了官家的神色很不对头,他挥挥手要想说话,忽然一阵痰锯气涌,堵住了他的话音,接着就气喘吁吁,喘个不停,竟不由自主地歪倒在御榻上,左脚已经搁在榻上,右脚还拖坠在榻下,过了半晌,也不知道缩上去。大臣和内监们大惊,一面急传太医,一面想把他搀扶入内,他却做个手势制止了,示意要他们扶他到近旁的保和殿东阁,躺在御榻上,闭目休养了半天,又从宫女手里呷了两口人参汤,这才缓过一口气来。

他正待说话,忽然又是一阵痰锯上来,比刚才喘得更厉害了。李邦彦等疾步趋前,想要搀扶他,他瞪起眼睛,直勾勾地看了他们半天,说不出一句话。然后慢慢地举起手,叵耐那只右臂已不听使唤,只得改举左臂示意索取纸笔,就用左手写了“我已无半边也,如何了得大事”十几个字。过一会儿,又写道:“诸公误尽苍生,到此如何不语?”

官家一时痰迷,可能会发生半边瘫痪的严重症候,但他的头脑还是清醒的,即使左手写字,字迹个个清楚,眼光也十分锐利,从白时中看到李邦彦,再看到白时中,带着恼怒的神情,似乎要把天下大乱和他本人痰迷两件事都归咎于他们。这一对太宰、少宰受到官家无声的谴责,不知道怎样做才好。他们回头看看吴敏、宇文虚中,希望帮着出个点子,想个主意。两人都不敢兜揽,兀自低下了头,这等于给他们递来一个不好的信息,使他们更加惊慌了。

这时官家又讨了一张宣纸,改用右手振笔疾书:“皇太子赵桓其可即皇帝位,予以教主称道君皇帝退处龙德宫。”

官家的这场痰迷来得正好,他既有风瘫的危险不能再处理国家大事,太子即位自然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这就可以打消群臣的异议和太子的谦让,省却多少麻烦。吴敏肚皮里明白,李纲的建议,官家已照单全收,而且用了这样的形式,以书面公布,可谓大事已定。他与宇文虚中两个当仁不让,就着手起禅位诏的草稿。吴敏思想上虽有宿构,挡不住宇文虚中这一支燕许大手笔,看他略略抬头吟哦一下,笔底下就风起云涌,妙辞联翩而出。吴敏索性就把定稿一事让给宇文虚中,自己讨个美差,径往太子宫中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