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第11/13页)
这件事办得十分爽利。第二天是宣和七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太子赵桓就在太和殿上即皇帝之位,没有遭到什么阻力。
这两天,吴敏是父子两代皇帝的“魂灵”,而李纲又是吴敏的“魂灵”。禅代之际,一切事务都处理得干净利落、有条不紊。不明真相的人,都归功于吴敏,渊圣皇帝即位的当天,就下诏除吴敏为门下侍郎,挤入宰执的行列。吴敏也不抹杀李纲的功劳,竭力向渊圣推荐李纲有“瑚琏之器,栋梁之材,可任以天下大事”。
在官场上素无什么名气的李纲,这时忽像一把出鞘的宝剑闪出熠熠光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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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了皇帝之位的太上皇(或者道君皇帝),虽然急于要南幸——他正是为了南幸才把皇位让出来的,无奈新旧皇帝交替,还有不少仪节和移交的手续要办,还有不少具体事项黏住了他的身体。别的不谈,他已经住了二十五年之久的皇宫,现在要让出来给儿子占用了,自己退居南内的龙德宫,这一进一出的大事,岂能在一朝一夕之中办完?在他做皇帝时期搜集到的许多宝彝铜鼎、名画法帖,久已划在自己名下,江山可以转让,这些古董文物却不能随着过户。其中最宝贵的一部分,还需要亲自整理了搬到龙德宫来。还有一些并无嫔妃、夫人名位,却受到自己宠爱的宫人,也要安排一下,不能全部都转移给儿子。这些啰里啰唆的事情占去了他几天的时间。转瞬新年来到,正月初二的深夜,晴空霹雳,传来了金人已于当日渡过黄河,迅将出现在东京城下的坏消息。
形势倏变,此时不走,再晚就走不脱了。他自己火急燎毛地要走,少帝也急于要把他打发走,为他想出一个好题目,叫作“太上皇亳州进香”,太史为他选择了正月初四黄道吉日,出门大利。他还嫌太晚,自己又提前到初三深夜,还未交上子时,他就搭上御船,启通津门东下。
这一次走得匆匆忙忙,他只带了一批文物古董和几名内监。郑皇后和部分皇子、帝姬们跟随不上,搭乘第二批船只,随行扈驾的大臣、卫兵也跟随不上,落到第三批船上。三批船队,前后相距有数十里之遥。
这船上的一夜,六师未集,旅次屡惊,他自己又不免胡思乱想,觉得一走了事,好像欠了别人一笔债。是欠祖宗、欠儿子、欠老百姓?好像都是的,好像又都不是。他自己也说不出来到底是欠了谁的一笔债,害得他神志颠倒,梦魂难安!后来郑皇后飞棹赶到他的船上,多方抚慰哄骗;接着,他喜欢的儿子信王赵榛、郓王赵楷和未出嫁的女儿柔福帝姬等都跟着上船,陪在他身旁。然而他们也不能使他的情绪完全安定下来,他整整翻腾了一夜。
第二天,船到雍丘,正值河浅船挤,把一条水道都堵塞住了,御船也没法越众挤上前面去。他一时情急,弃舟登陆,跨上自己的骏骡“鹁鸪青”,要想跑得快些。无奈逃难的人很多,陆路上也同样是人流壅塞,无法奔驰。幸喜童贯率领了一千名胜捷军赶来保驾,把周围的老百姓都赶开了,这才为他清出一条道路来。
中午时,他们在一家野店里打尖,童贯上前告罪。道君意存讽刺地笑了一笑道:“我匆忙出走,道上狼狈不堪。儿辈也未能尽来相送。公等何不安居家中,却远道追随至此?”
原来他临上船时,曾打发内侍都押班张迪前往福宁殿通知少帝道:“事势匆匆,事须从权,且莫相送!”少帝倒真听他的话“从权”了,只派朱皇后前来相送,连张迪也留下不放。当时他心里感到很不是滋味,现在一有机会就不免在童贯面前发起牢骚来。
“官家蒙尘,老臣心有未安。拼着这几根老骨头,也要尾随保驾,岂能舍陛下而他去?”童贯从太原逃回来后,一直惴惴然,唯恐受到官家处分。后来大位改易,浑水摸鱼,居然逃脱斧钺之诛,不胜感激,这时倒真表现得声泪俱下、忠心耿耿:“如今师徒大集,匕鬯不惊,官家可以安心南行了。”
“卿忠心扈跸,贤劳可念,只是我传位太子,名位已定,卿以后休再以官家相称。”他的话还是进一句、出一句,表现出既想丢掉包袱,又怕丢得太光了,自己将一无所有的复杂心理。然后他问起京师诸人的情况,问起高俅有没有赶来扈驾。
“高俅那厮无良。”童贯忽然咬牙切齿、义形于色地说,“少帝前日委了国舅王宗濋勾当殿前司公事。这两天,高俅与他混在一起,花天酒地,打得火热。昨夜老臣去他家约同赶来扈驾,叵耐他竟推说与殿帅有公事相商,脱身不得。老臣欲与他商借一军护驾,他也推说殿前司的公事,他已撒手不管,此事要新帅做主才得。老臣敢保他决不来也。”
道君黯然半天,口中兀自念道:“一生一死,乃见交情,一荣一辱,交情乃见。”然后嘿嘿地笑了两声道:“高俅那厮,原是势利小人,如今还他个本来面目,倒也罢了。只是那王宗濋乃膏粱纨绔之徒,胸无点墨,手无缚鸡之力,怎当得殿帅重任,官家敢是失了眼了?”然后又十分嗟叹地说:“可惜刘信叔调到西北去了。我早就看中他,如让他留在京师掌执禁兵,必能御遇金寇!”
“刘信叔去西北,也是高俅一力撺掇,所以致此。还有种师道的总参议赵隆,当年铁山之战,威震羌夏,前年他留在京养病,也叫高俅撵到西北去了。官家当初不合事事都听他的话。”
“过往的事,如今还说它作甚?”刘锜、赵隆如何会调往西北去,这笔账官家自己肚里最明白,不但高俅,也有童贯的份儿。他心想如今大家都成了落水狗,别人要打落水狗,落水狗自己也咬落水狗,不免又生感嗟。这时他蓦地想起:昨夜一夜翻腾,心里总像有件搁不下的事,当时无论如何想不起来,如今偶然触机,忽然记起来了。他立刻挥挥手,让童贯退下去,接着另派一名内侍,去把大内监黄经臣找来。
黄经臣踉踉跄跄地进来,一见道君,就叩头告罪道:“老奴前日领旨去镇安坊,没见到贵人本人,她只让小藂传了几句话。昨日忙乱中,偏又赶不上御船,直到此刻才得回禀,先求官家责罚。”
“你好拖沓!”官家微愠道,“不叫人找你去,你还待明天、后天才来回话哩!直教俺悬了一夜的心。”
黄经臣把头垂到胸间,算是默默地领受官家的责罚。
黄经臣年纪较大,在宫中服役的时间最长,真可算为一个“老奴”了。他一向办事勤勤恳恳,不喜欢多说话、搬弄是非,因此博得后廷普遍的尊重,连官家也对他客客气气,难得有句重言重语。自从师师向官家明确表示她厌恶张迪,不愿让他往来传话送信以后,官家就改派了黄经臣担当这个职务。黄经臣不像张迪那种狗颠屁股,一心要装得十分巴结讨好的样子。他接受了任务,就老老实实去执行,既不漏掉一件,也不外加半分。对他的办事,官家是放心的。当时看看旁边无人,就低声问道:“你在镇安坊没见到贵人?小藂都与你说了些什么?你怎不等到与贵人见面,当面发放了才来回奏?”然后他提心吊胆地提出一个敏感的问题,“莫非贵人也因俺让位给太子生俺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