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第6/9页)

“你叔叔问婶娘可好,你回答呀!”

“婶娘病倒好了,只是还不能起床。”

马扩点点头,绷紧的弓弦放松了。他再问亨祖:“叔叔这次出事,奶奶和婶娘她们可都知道了不曾?”

“山寨中人都知道了,赵大娘也知道了。大家小心不让奶奶婶娘知道。”

马扩点点头道:“这才是了。”然后又搂紧了他,不断地抹着他脸颊上的眼泪,又摸摸他的头,把他当作七八岁的小孩。半晌才把他推开去,问道:“这回,你怎的跟刘七爷爷来?可得到赵统领的将令?你现在是山寨之人,就要按山寨的规矩行事了。”

“侄儿都省得。侄儿此来是奉赵大叔之命跟随刘七爷一起来看三叔的。”

然后刘七爹接下去解释他们此来的任务。马扩被扣的消息,山寨中第二天就知道了,当时群情激昂,大家都求赵邦杰发兵来救。赵邦杰也着急非凡,每天派两三起探子进城来打听消息。后来知道马扩已关入牢狱,形势较缓,拿不定主张怎样来救他,特派刘七爹进城来和马扩直接见面,商讨营救之计。

这时马扩的头脑已经非常清醒,他先问:“营救小弟,赵大哥之意如何?”

“赵大哥也是这个主意,营救三弟,如要使用金银,山寨中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如刘鞈冥顽不灵,只好发兵攻城,迫使刘鞈交出三弟来。”

“此事不可。”马扩毅然制止道,“七爹明日就上山去说与大哥知道,义军一出,必与真定军火并,金人虎视眈眈,正好予他以可乘之机。再则李、王之徒,也可借此口实,杀害小弟。发兵之议,断不可行。小弟意,目前刘鞈已上奏朝廷,非得朝旨,绝不敢擅自相害,此事已是缓了。为今之计,七爹先与这里的法司打好交道,嘱他们暗中保护,休让王、李做了手脚,静候朝旨,再为营救之计不迟。七爹与亨祖回寨去,先要稳住了弟兄的心再说。”

“此间之事,俺已有打点,好教廉访放心。”说到这里,刘七爹的神情又焕发起来,“王渊、李质一定要把那个假使人引渡回去,意图杀人灭口。周推官、董司理都听了俺话,严词拒绝,昨夜审讯了,此人果系李质的亲信,李质派他冒充金使,说事成有赏。周推官先把这一节瞒住了,只等朝廷派人来审理此案时,和盘托出,必能水落石出,为廉访昭雪。俺昨已托了他们两位暗中保护三弟,他们都一口答应,谅无意外。狱中之事,俺也有所嘱托,那个老禁卒徐信是俺知交,尽知原委,廉访有事只管交代给他就是。”

他们三个又谈了多时,刘七爹把一切都交代清楚了,才携着亨祖的手,拜辞而出。他看看马扩还像有什么不放心的,重新又回身进来说道:“尊嫂之病,日见起色,三弟出事后,俺又去过一次,神气极好,勿药可期。况家中有你赵大嫂主持一切,那头之事,廉访休再挂心了。”

马扩点头称谢,目送他从从容容地走出牢狱,回头又嘱咐徐信几句话,两个看守见他走来,急忙持钥开锁,打开大门,态度十分恭敬,好像是他家里的仆人一样。马扩这才想到刘七爹的公开身份,正好就是这里军巡院的椽吏。当初张大哥、赵大哥派刘七爹来与他联系,莫非已预见到有今天之事?他们为他想得如此周到,而张大哥阵亡,他没有尽到保护的责任,今天又累得赵大哥为他如此操心,心里不禁十分感愧。

二月初五陈东领导的宣德门伏阙上书之举挽救了危险万分的东京围城,为宋王朝投下了一服续命汤,功在天下。

“伏阙上书”也挽救了马扩的生命。原来王、李之徒,歹毒非常,一心要钻法司的路道,趁局势纷乱杀死马扩,以绝后患。刘七爹和马扩都把事情看得简单化了。官场中的正义感和同情都是有限度的,不能估价太高,事实上,在那旬日半月之间,马扩随时都有被当作交换品出卖的可能。幸亏宣德门事件救了他。从二月十一日起,斡离不大军开始北撤,朝廷危而复安,真定的司法部门才不敢曲徇王、李的嘱托,暗害马扩。不久,朝旨下来,委深州兵马曹毕蟠至真定“根勘”马扩通敌一案,这件冤狱才算转入正式的审理阶段。

那是一个多么漫长的过程呀,在那几个月中,又发生了多少天翻地覆的变化!而马扩只好寄身在铁窗之中,按下一颗热辣辣的心,等呀等呀,要等到何年何月何日,才得结案?在这几个月中间,马扩感受到自己的头发已白了几茎。

5

战争以来,或者说得正确些,自从马扩把战争即将爆发的消息带到家里以来,巨大的不幸,好像六月里的闷雷一样,一个接着一个,连续打在马家头上。无论在保州、在真定、在太原附近的榆次县、以后在西山山寨、在五马山寨,只要马家的成员走到哪里,经过哪里,那闷雷就像踏着风火轮跟踪追迹,不等马家的人驻下脚来,就“轰”的一声,把一个盛满了灾难的火药包投到他们脚边,非要把他们一个个都炸得粉身碎骨不可。他们的灾难随着战争的开始一起开始,随着战争的深化一起深化,以后战争结束了,他们的灾难却没有随着战争的结束而结束,反而成为战争的后遗症长期存留。

描写战争的可怕,因为它是真实的。真实的东西就应该记录下来,成为历史的文献,成为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经验教训。战国时期,宋人发明不皴手之药,只用来预防冻疮,有人用于军事,却导致了一场战争的胜利。历史留下来的经验教训对于人类生活都是有益的,或大用或小用,或正用或反用,要看你怎样去运用它。

描写战争给人们带来的灾难,描写它的可怕性,不是叫人害怕战争,逃避战争,而是为了揭露和谴责战争的制造者、发动者,也使人懂得战争是躲避不掉的,如果有人一定要发动它,那只有勇敢地迎待战争,以自卫反击的手段来消灭战争。

十二月初,亸娘一场因流产而引起的严重的病,就是战争开始后,落在他们马家第一个不幸的后果。

亸娘并不害怕战争,军人的血液在她血管中涌流。不但父亲,她父亲的父亲,祖父的祖父,世世代代都是军人,她就是在这个军人世家以及军队的环境中养大的。她习惯战争生活甚于习惯其他的任何一种生活。可以说,如果战争打到她的家门口,她就会毫不犹豫地拿起一把刀,冲出去,找一个敌兵,与他拼个同归于尽。那对她绝没有什么困难。

使她惴惴不安的并不是自己的命运,而是丈夫的和腹内的小生命的命运。与丈夫怀有的那种不祥的预感一样,与丈夫分手以后,她同样也预感到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丈夫了——这肯定不是一个出身军人世家的妇女的思想状态,她自己也知道这个,竭力希望以婆母(她难得提到活着的丈夫和死去的儿子们)、以大嫂(她好像想也没有想过早已阵亡的丈夫,并且乐于把遗腹的儿子贡献给战争)、以赵大嫂(她是要照顾他们一家人而放弃与丈夫在一块儿的机会)为榜样,她承认她们都是对的,是她的好榜样,但她做不到、学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