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第7/9页)

那种日久悬念、无时无刻不在惴惴不安中的精神状态就是引起流产最直接的原因。

真定名医带来的一囊草药,刘七爹带来的几颗“安胎养气丸”,都起了良好的治疗作用,但是真正把她从死亡圈子里拉回来,奇迹般地把她以及腹中的胎儿一起保留下来,还不光靠草药和丸药的作用,而主要是依靠她本身产生的一个强烈的信念:她要活下去,她要留着自己的以及小女婴(好像得到什么启示,她相信这次她生下来的一定是个女婴)的活泼泼的身体迎待丈夫,以防万一能够再见到他的时候,作为最好的礼物和安慰送给丈夫。

这个异常坚定强烈的信念,使她能够忍受一切痛苦。特别在那夜里,她服用了大量下血的草药后,鲜血直淌,把一条被子都浸在血泊中,谁都以为她逃不过这一关,至少胎儿一定要跟着下来了。她却拼足气力,不让那胎儿跟着鲜血往下滑。她在自己的幻觉里好像看见有一场拔河比赛正在激烈地进行,一方面是把胎儿用力往下拉,一方面是把胎儿拼命往上提。她昏厥了,在昏厥中说了许多呓语,在病床旁边的人只见她口唇翕张,喃喃说话,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她自己却听得清楚,她是在说:“提啊!用力往上提啊!再用一把力,就要胜利了。”

她果真胜利了,胎儿没有随着鲜血淌下来,她自己也从死里逃生。但她已经筋疲力尽了,她的鲜血流干了,还有浑身淌不完、揩不干的汗水,不消一两个时辰就把几层衣服都浸透了。她悠悠忽忽地一口气回转过来,脸上忽然露出一个胜利的微笑,它代替了说话、感谢和表白。她心里还在想着:这下可好了,子充他要回来,对他可有个交代了!

不过把胎儿保下来,自己起死回生,还只是胜利的一半。一个多月过去了,亸娘的恢复十分缓慢,她仍然躺在床上,无力着地行走,她每夜仍要淌出不少虚汗,有时在睡梦中呓语绵绵,醒来后一副神不守舍的神气。碰到这种情况,必须睡在她房间里的赵大嫂起来,轻轻地拍着她,揉摸她的胸口,小声地安慰她,才能使她安定下来。

她还不太听话。

流产或产后的妇女最忌惊风受寒,她发病后,赵大嫂早把房里所有板壁的隙缝都贴上了双层桑皮纸,门户、窗户里外都挂上了棉帘子。饶是这样,西北风还像个顽劣的野孩子,一有机会,就要闯进禁区,耀武扬威一番,亸娘看到赵大嫂那种手忙脚乱或者一步赶到门口,把门儿紧紧掩上,或者一步赶到炕床边,把自己当作一张屏风使用,挡住了风的样子也禁不住笑了。她自己是高兴吹到一点风的,房间经常关得严严密密,像个闷罐儿似的。鼻管里只闻到一股当归炖鸡的味道,把她憋得苦了,只想有一天来一场大台风,把门儿窗儿吹得大开,桑皮纸都吹裂了,四面八方都有流通的风,这才痛快咧!

有一天,她吵着要换衣服。多日来,衣服被汗水浸透了,全靠被子里的体温把它烤干,烤干了又被新的汗水浸透,这样反复多次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的衣服,亸娘实在受不住了,一定要求给她洗洗身体,换一身衣服。赵大嫂拗不过她,只好替她洗换。这份工作基本上是在被底下进行的,不过赵大嫂还是看见她露在被外的肩膀和背脊,那简直是一张白纸,比糊板壁的桑皮纸还要白。赵大嫂帮她脱下衣服时,被底的手触到她的瘦而干瘪的胸部。她双手一缩,挡住了赵大嫂的手,不禁红一红脸,不过这是没有血色的羞怯,“唰”地一下又恢复了雪白。然后赵大嫂又触到她身体的其他部分。她病前丰腴美丽的肉体哪里去了?她的血肉全部被吸干了,这里剩下的无非是一层薄皮包着的隆起、突出、张开的骨架,好像一手就可以把她抓起来。看见她这副瘦骨嶙峋的样子,赵大嫂不禁流下泪来。赵大嫂的眼泪可是悭吝的,当范麻子那帮暴徒把她吊起来打得皮开肉绽的时候,她也不曾掉下一滴眼泪呀!这时她心中想到的,她曾经发誓要保护他们的家,保护亸娘,如今这个样子,她怎么向三弟交代?

正当亸娘艰难地、一点一滴地夺回她的健康、收复她的血液和脂肪的时候,忽然从山寨中传来了马扩被关进牢狱的消息。赵大嫂第一个反应就是把消息严密地封锁起来,不让马家任何一个人知道。

不过,保州、真定相距不远,像马扩这样一个重要人物出了事总是有人会把消息带到保州来,在马家的养娘佃户之间流传。后来马母和大嫂也都知道了。赵大嫂不能够再向她们隐瞒,说了实情,只要求不让亸娘知道。

亸娘隐隐约约地也感觉到出了什么事情。刘七爹来了三四次,每次都把赵大嫂请出去,嘁嘁喳喳地在商量什么。刘七爹是很熟的人,亸娘一向把他看成自己与丈夫的媒介体,只要与丈夫沾着些边儿的,就是她的亲人。她在重病中,也不回避他。那么他与赵大嫂有什么要紧的话要避开她来说?还有,她向刘七爹问到马扩的行踪时,七爹每次回答都可以叫她满意。他有一种绘声绘色惟妙惟肖的天才,一经他描摹起来,仿佛马扩已经笑嘻嘻地走进她的房间来了。就每一次的回答而论,他确是编造得天衣无缝,没有一点漏洞,但把他前后几次说的话联系起来,再把他的话与赵大嫂的话联系起来,就可以发现不少矛盾之处。

善于信任别人说话而又细心的亸娘虽然不肯寻根究底地追问下去,但在内心中确实是在寻根究底地追想:如果七爹说的都是实话,那么他的行迹始终只在保州、山寨、真定这几百里的小范围内转,不曾出过远门。时间已经过了三个多月,他又明知道自己生过这场重病,为什么不回来看看呢?他真是那么忙吗?据七爹说,那两天,他闲得没事,常到西山去打野味,这回送来的一大罐鹿肉,就是他自己打了烧好的,说要给她将补身体。这话倒可信,烧得乌焦可又半生不熟的肉真像是他的手艺,但他为什么不写一封家信来,即使一张字条也好。他有空打野味,难道写一张字条的工夫都没有?难道欺她不识字?

她曾把这个愿望向七爹微微吐露过。

“这个容易,”刘七爹又夸下了海口,“俺下次来时,一定把他的手书带来,让少夫人过目。”

不是他自己想着了写信来,而要她去索取,这已够使亸娘痛心了。偏偏七爹下次来的时候,又把这件大事忘了,让她白白等了半个月。她几回要请大嫂帮助,扶她起床来,写个字条给他,可她实在太虚弱了,挣扎不起来,只索罢休。亨祖又在山寨中,这里竟没有一个人可以为她代笔写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