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第5/9页)

住出去、住进来都有难处,他左思右想,最后想出一个折中的办法。他住进宫里,在福宁殿左侧的偏房内搭一张临时铺,派两名老内监、两名老宫娥司洒扫衾枕之职。偏房内住偏房的皇帝,倒也名实相称。皇宫经几次清理,本来已成狐鼠世界。在他登基以前,徐秉哲等着意布置一番,把逃走、漏网的宫监宫女内夫人一一缉捕归案,仍旧送进宫内,这时倒也整理得楚楚可观。张邦昌传教宫中只开放几处地方,让宫人等居住,其余大部分宫殿都封闭起来,他亲自写了封条贴上,不准宫人随意启用。

即使这样,张邦昌在偏殿中还是睡不稳觉。那名老内监,一直斜着眼睛看他,似乎要掂掂这个假官家到底有多少斤两。两名老宫娥,年纪都在六十以上,曾服侍过神宗皇帝,可算得熙宁旧人,她们连哲宗、徽宗都看成为后生晚辈,又何况这个姓张的。看见他们,张邦昌心里就升起一股不舒服的感觉。

不久,把那斜眼的内监调走,换来一个精干巴瘦的瘪老头,这种体形在内监中并不多见。他虽老态龙钟,却是孔武有力,二三十斤一张梨花木几,一抬手就举起来。张邦昌心想:“宫中能人甚多,这个干瘪老头难道也是净过身的?他夜夜伺于卧榻之旁,设或不利于我,两手往俺喉咙口一卡,保叫立刻断气。这个恶奴留不得,还是把那斜眼的换回来再说。”

几个内监宫女换来换去,张邦昌仍然不得一餐安宁,偶或入梦,梦中又是老百姓杀进宫禁,喊声动地,火光烛天,为首的一名大将,白盔白甲,白绦缠身,胯下白马,他认得是吴革,心想:“义夫已死,怎么又闯进来搜宫,莫非他英灵不散,要与俺作对到底?”

一梦未平,一梦又起,这番是他身穿罪衣,跪倒在文德殿丹墀下,内监传渊圣之旨把张邦昌斩了。传旨的太监好像就是那个斜眼的,在一旁手执鬼头大刀的执刑太监偏偏又是那个干瘪老头,他一脚把自己踢翻在地,举刀就砍。梦醒后,腰眼头颈二处兀自疼痛不已。

张邦昌心惊肉跳,梦魂难安,何曾过得一天快活日子。

改朝换代以后,萧庆仍然是、而且更加是他们的太上皇,芥末般大小的事,都要他画了押才得施行。一天学士何昌言自陈他的名氏犯了皇帝的御讳,乞准减去一日,改为何日言。张邦昌手教嘉奖并擢二官。此事忽被萧庆知道,他怒冲冲地跑上殿来,当着群臣的面,斥责张邦昌,口口声声地“皇帝糊涂,皇帝僭越,二日中减去一日,置大金皇帝于何地”,叫张邦昌下不了台。原来金人立张邦昌为帝就为了他的名字中有大小二日的缘故,张邦昌浑然不知,可知要受斥责了,当晚,他回入宫内,独自喝了半斤白酒解闷,寡酒独饮,十分无味,竟自沉沉地睡着了。

忽然感觉到有人轻轻地推着他的膀子,在他耳朵旁软语叫醒他道:“官家醒来,官家醒来!”

张邦昌只闻到一阵阵浓烈的脂粉香气,然后睁开醉眼,看见一个盛装的丽人正用一条冷手巾捂在他的额头上,柔声说:“官家夜来喝多了,吐了一身的脏东西。”那丽人笑嘻嘻地指着地下的一个衣包,“贱妾都替官家擦洗收拾干净,只是炕上已脏,官家不如换个地方去睡。”

张邦昌虽在迷糊之中,却懂得换个地方去睡的含义,先吃了一惊,他问:“你是何人?”

“贱妾乃坤宁宫乔贵妃位下的宫人彭氏,今夜奉命前来伺服官家。”

这彭氏虽没名位,在宫内却是个出名的人物,目前就由她主管宫人之事。张邦昌入宫半个月,宫中事务也知道得不少,不免要对她仔细打量一番。只见她盛鬑丰容,体态华贵,根本不像个役使的宫女的样子。更兼明眸善盼,巧于言辞,一说话,一股香气直吹过来,熏得张邦昌目迷神醉。他在心里着急道:“不好了,今夜着了她的道儿了。”急忙定一定神,再问道:“你既是坤宁宫宫人,怎生跑到这里来伺候……伺候……朕家,是奉了何人之令?”

张邦昌在外廷表示谦挹,对臣僚自称予或称我,不敢直称朕躬。在这里,他却意识到即使称了朕也没有多大的后患,做了皇帝,不找些机会自称朕躬,岂非亏待了自己。这是他第一次把这个自称说出口,发音不免有点别扭。那丽人抿嘴一笑,似乎把张邦昌的几根肚肠都数清楚。她毫不在乎地撒着谎,只消亲亲热热地多唤两声官家就把破绽百出的谎话都圆住了。

“官家容禀,昨日李都知传下话来,宫里分为三班,每班二人前来伺候官家。贱妾当了今夜的班,戌初就来官家身旁了,只是官家熟眠不知。”

“那两名内监哪里去了?”

“贱妾使个见识,”彭氏益发笑得前仰后合,“把那斜眼睛、没耳朵的两个奴才都支使出去喝酒,此刻想都已醉死在那里。官家休再犹豫,快跟随贱妾进内宫去。”说着,就要替张邦昌穿起衣服来。

张邦昌还有些疑虑,问道:“卿说是你们一班共有二人,还有那一个是谁?她现在何处?”

“还有一个陈氏乃贱妾的义妹,也是坤宁宫宫人,她现在坤宁宫内为官家铺衾叠枕,等候奴家把你送去。”

彭氏一半软求,一半硬拉,把张邦昌从被里拽出来,草草穿上衣服,外面披一件黄色半臂。这一件不是张邦昌日来穿的衣服,但是眼熟得紧,似曾相识。过了一会儿他才想起此乃徽宗皇帝在宫中的便服,当年他作为文学侍从之官,曾在内殿几次看见徽宗穿过。他背得滚瓜烂熟的刑律中“僭服御衣者当死罪”一条条文忽然又从他的记忆中跳出来,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急忙把半臂脱卸下来。

张邦昌既不敢加衣,也不肯移步,扭捏半天,却又不说话。彭氏且不管他,自己点亮了灯笼,回身把他全身上下照了一照,似乎要洞烛他的心肝肺腑,然后剔透玲珑地摆明了说:“官家事已至此,尚有何说?他家的江山已为你有,他家的宫室已为你据,穿他一件衣服,与宫女们饮一宵酒还怕什么来?”说着就把自己的粉靥紧紧地贴上他的面颊,让他的一把胡子刺得她的嫩皮肤又痛又痒,又咯咯笑道:“似奴家这般的妇人何足道哉!俺那义妹,年方二九,貌若仙姝,胜妾百倍,官家见了她,管保……你今夜就与她续了游仙之梦,明日之事明日再说何妨?”

这彭氏的一贴一笑,早使他如痴如醉,忘了四罪俱发之事,何况又有胜她百倍的义妹。张邦昌迷迷糊糊地披上半臂,迷迷糊糊地被彭氏搀扶着进入他自己贴上又被她们扯去封条的内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