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第8/9页)
经不起敌人的压力,先就软瘫下来,生死从命,方圆任意,自己变成软鼻涕虫一条,这在俘虏之中,数见不鲜,而在皇族中尤为突出。亡辽时粘罕曾接触过的天祚帝,以及宗室大员的表现都是十分软弱的,只有耶律大石是例外,他虽在俘囚之中,偶然肯与粘罕说句话,玩一回双陆,都像是赐给粘罕某一项恩典一样。像耶律大石这样自尊的人,粘罕一生中也没有碰到过几个。
宋朝也是有人,就这几天来说,臣僚中的李若水、刘鞈,武官中的吴革都死得重于泰山。但在宗室贵族中,却没有一个硬骨头。现在粘罕、斡离不环顾殿内殿外坐席的许多皇子、亲王、郡王,一个个都像斗败了的公鸡,耷拉着脑袋,连啼叫一声的勇气也消失了。倒是几个帝姬,神情自若,没有跌落公主的功架。太上皇的几个女儿荣德帝姬、柔福帝姬等,都在盛年,容貌昳丽,还有王婉容生的最小的一个帝姬,年方十五,尚无封号,她看看粘罕,看看斡离不,还有金朝的许多贵族大将,心里想:“他们也只是长了两只眼睛、两只耳朵、一只鼻子、一张口的男子,怕他作甚。”
斡离不的注意力放在诸皇子身上。他好像坐在检阅台上把太上皇的许多皇子都检阅了一遍。他早就知道郓王、肃王、信王等几个皇子,都是很出色的,能诗擅画,写得一笔好字,如在承平时节,都不失为诗酒风流、文采斐然的贤王。如今混迹在诸王贵族中,已看不出一点锋芒。
斡离不这时心里也想到耶律大石,他挣脱罗网,远走高飞,至今活跃在西北一带,开创了一个新局面,终究成为金朝的心腹大患。凡是能够给他的政权带来威胁的人,就是他钦佩的人。如今太上皇诸子,只有康王一个漏网,在河北弄兵,其他诸子全在这里。斡离不检阅一过,心里想道:“这几个皇子手无搏龙缚虎之力,胸无定邦安国之才,就算能够写字画画,何足道哉?如今都在我的关禁中,谅他们插翅难逃。我大金如能拿得康王,就永绝后患了。”
作为人质,康王曾在斡离不军中留宿过数宵,当时匆匆,没有留下特殊的印象。现在康王漏网在外,也有一番作为,不免使他有些顾虑。对于这里的俘囚们,他是放心的,即使对于二帝,他也采取宽容的态度,不愿过于难为他们。当时他拦住粘罕责难太上皇的话头,说道:“往昔之事,因果爽然。今日恩怨已尽,休再提它。二公此去不免万里投荒,尚祈保重,乐天知命,图个安逸的晚年,庶几不负俺等今天之一会。”
斡离不虽是个叱咤风云的大将,这几年颇受汉儿熏陶,自己也读了不少书,能以汉语说话,吐属典雅。此刻说的一席话,明显地含有回护他们的意思,太上皇心里明白,自然称谢不置。
“好戏快要上场了,稍停就要他好看,看你黑厮,保得他到底!”粘罕痛快地想道,他已等候多时,现在看到时机已至,就奇兵突出地与太上皇说道:“昨奉朝旨,二公即将分道北行。公在燕京少留数日后,即去本朝发祥地附近的五国城居住,路途尤为窎远。”上面这几句是由通事翻译的。下面几句,他急不及待,就自己说出来了,大致的意思是:北地苦寒,女真人在那里也自禁受不住,何况南人。俺念你年老体弱,长途跋涉,未免辛苦,特荐二人与你,一路侍奉照料你,颇不寂寞,不知你意下如何?
粘罕的汉语水平不高,但这番话倒也听得清楚,只不知他推荐何人,谅系内侍宫姬之辈,他又卖关子不说出来。太上皇一时难于判明他的真意,只好再来一个:“敢不如命!”
这二声他说得很轻,不仅表示感谢,还怕粘罕有着恶作剧之心,玩出什么新花样,那是从他词意闪烁的口气中可以听出一点来的。竟含有哀求之意了。
一语未了,只听见左侧厢房门口挂着的一桁珠帘背面发生什么争执的声音。然后是一道介于女人与男孩之间的尖厉高亢的声音,高扬起来。它虽然急迫,似乎伴着一阵起伏很大的呼吸声,旁边还有人干扰,但它的发音是正确的,殿上殿外的人都听得清楚:“官家,事已至此,还向那贼寇吁求作甚?”
珠帘后一批甲士把两名妇女推出端诚殿来。前面的一个,略事梳匀,穿一套淡红衣裙,仍然掩盖不了惨淡的神情。她是太上皇的新欢赵元奴。后面的那人,发髻蓬松,衣饰不整,显然是被强迫拉来的。她用一个强烈的动作推开两名拢住她衣袖的甲士,很快地越过赵元奴,走到太上皇座位前面,口中数落着:“官家休道他们安着什么好心,无非叫你当众出丑。他是我家之敌,我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官家如何事事都要如他之命?”
她是李师师,没有错,此时此地,敢于这样说话的女人,除了李师师还有谁?她是在万胜门突围时被俘。在羁押中,被奉命前来辨认的赵元奴证实,送到青城来的。传说大金皇帝也知道李师师的名气,派人物色,要送往会宁府,此事由粘罕首尾。今天粘罕却把师师先派了另外的用处。
时隔四年之后,她与太上皇二人都想不到会在这样一个场面中再次见面。在太上皇眼睛中,师师似乎没有多大改变,即使在落魄中,她的风采依然如故。她挣脱甲士们的牵扯,不愿走到粘罕座前去的那副倔强的劲儿也依然如故,但她又好像改变得很多了,她的嗓音完全不是原来的那副嗓音。如果没见到人,单听她从珠帘后面发出的数落,绝不能想象她就是师师。还有,她的眼睛里闪烁出一种奇怪的游移不定的光芒。她不愿走到敌酋座前去向他们致敬,但她的眼光仍在寻找粘罕、斡离不,好像她在战场上要找寻主要的敌手一样。她清楚地记得马扩曾介绍过他二人,一个肥硕,一个瘦长,一个像带座的碑,一个像凌空的塔。她很容易就在主位上找到他们,狠狠地盯了他们一眼。她又在找张邦昌、王时雍,要找他们算账。最后她逼人的光芒,又回到太上皇身上。那是数落、谴责,很快就可能发展为怒斥的眼光。太上皇接触到它,竟然惭怍地低下了头。
她在珠帘背后已经等候多时,殿上二酋与二帝的对话,她都听到了,这时且不去理睬二酋,先冲着太上皇问:“官家禅位南幸之际,臣妾曾请黄经臣带上断簪一段,以示决绝,也请他转告,万一东京城有个三长两短,臣妾誓死不负国家与陛下,只是危难之间,官家也要自重。这话臣妾反复叮咛了两遍,今日在此活着相会,又听见官家的逊词哀求,可知官家不想听师师的话。那段金簪可还收着?官家既不需用,还了师师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