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第10/16页)
去年夏天,刘七爹接受马母的委托,又到真定监狱中告别了马扩,首途河东去寻访马政的遗骸,打听有关亨祖生死存亡的消息。他先到榆次县,找到两军激战的战场,只见满山谷和平野上抛弃着一堆堆的白骨,无人收葬,也没法辨认它们是谁。好容易找到两个当地老百姓,他们都说大战以后,小队金军仍在这里留驻了一个月,战死者的家属无法前来收尸,又值天气炎热,只好让它们自己腐烂了。接着又指出远处一堆尸骨附近,本来残留着兵器、旗杆、破烂的盔甲以及好多匹马的尸骸,那很可能是大将们战死之处。刘七爹急忙跑去看时,兵器、盔甲都找不到影踪了,只有重重叠叠堆积起来的几十副人和马的遗骸,似乎是在一时一地被敌人围歼于一个缩小了的包围圈内。兵荒马乱之际,村民四散,刘七爹一时找不到多少人手,只好与那两个乡民一起掘地为坎,把这堆白骨都掩埋了,插一棍木桩,留为标志。然后又拾两块骨殖,收在行囊中,就算是马参谋的,以便向马母交账。在这方面,刘七爹的思想是旷达的,一死以后,这副骨架已成为身外之物,不拘哪里掩埋掉就走,何必一定要运回家乡,葬在祖茔?他现在这样做,无非是安慰安慰马母而已。
然后他去姚古兵溃的盘陀一带打听亨祖的消息,一个少年英俊的军官战死了或为金军所俘,多少有些影迹,或者他因伤势过重,留在乡民家里调养,万一邂逅相逢,那真是老天保佑了,可惜在盘陀与在榆次一样都打听不到一点信息。这时粘罕、斡离不两军正在加紧对太原城和真定城两处的攻击。河东各地只看见金军调动频繁,有时人、马、辎重、车辆在大路上连续走了几个时辰不绝,沿途的百姓早已跑光,偶然有被发现,或者隐匿得不好,被金军搜出来了,不管男女,一律拉去充当夫子,替大军做牛做马,因吃不起苦,倒毙在路上的,前后相望。
像刘七爹这样一个干瘪老头,金人倒不一定感兴趣,反而是他自己混进夫子的队伍,充当志愿夫子。一面干活,一面打听亨祖的下落。凭他能言善语,擅长交际的一套功夫,居然也结识了金军的一些小头目,谁也不知道他那身破烂的、一目了然的衣裤内还有什么隐蔽之处居然留得下几两碎银子未被别人发现,谁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一杆烟斗、几袋旱烟,有时还能沽来几两汾酒孝敬那两个头目,后来成为莫逆之交。他不隐瞒自己的任务,小头目也帮他去找,带来几个待赎的战俘与他辨认,还带来不少捕风捉影的消息,结果还是一无所得。
调动中的金军流动性很大。刘七爹自夸真定境内方圆五百里的每一棵老树、每一栋老屋都是他的旧相识,没有一条僻径山路他不熟悉。可是晋中、晋南一带,他是完全陌生的。他跟那支金军部队转了两个月,跑过十多个州县,都举不出地名,最后随粘罕大军渡过黄河,得隙逃出。又在京西地界混了两个月,到过巩县、偃师,跑到西京洛阳府时,城门口的守军看他形迹可疑,把他扣留起来。这时娄室的大军正往西路摆开,截断宋朝西北勤王军东下之路,双方大军云集。刘老爹差一点被西京守将当作金方的细作抓去斩首。幸亏他从实招供出自己的任务,他原原本本说了与马家的关系。那守将知道马政、马扩的名字,察其情真,把他放了。他这才明白马扩的名字在这里可以抵一块腰牌之用。凭着它就可以在那一带地区通行无阻。
以后他又流浪到嵩山脚下,遇到一个脱伍的西军旧军官,二人一起投宿在一座古庙内。刘七爹是无论什么人只要谈上三句话就可算作他的老相识,碰巧那个人对马家三代之事也很熟悉,二人谈得十分投机。刘七爹立刻从行囊中取出两块骨殖,十分肯定地说,一块是小种经略相公的,一块是马参谋的。那人打听了刘七爹拾取骨殖时旁边还有没有别人的骨殖,可曾在那里做上标志,他对刘七爹的侠义行为表示十分钦佩。他们借古庙的香案残烛,凭空祭吊,相对欷歔一番。那一夜,他为刘七爹讲了许多西军旧闻,他对马政祖孙之事也是十分关心的,这才使刘七爹见到马母时不至于交白卷。
那军官曾参加榆次战役,是少数逃脱者中的一个。他知道小种经略相公与马参谋、黄参谋三人同时战死。他还看见过在小种经略相公帐前当亲兵的马亨祖。
“好个小伙子,”他盛赞道,“他曾随李孝忠出哨到石桥,离太原只有二十里路,太原城外的夹寨已隐隐在望,真是初生之犊不畏虎。一军都称他勇敢。”
后来到临战前夕,小种经略相公为了不使马家一线香火中断,特地把遗疏、家信一并交付给那小将,要他赍往东京去见老种经略相公。临行时,小种经略相公还把家传的一把宝刀相赠,勖勉他努力杀贼。这把宝刀,小种经略相公自束发从军以来就没有离开过身,以此相赠,可见他死志已决,当时许多人在一旁见了,都是这样想的。
亨祖一去以后,再也听不到有关他本人及这把宝刀的消息,但遗疏和家信分明是赍到东京的。老种经略相公转奏朝廷时还引用了家信中的话,只是没有提到赍信人的下落。按理说,小种经略相公家信内特别提到马氏一门忠烈,马子充在真定受屈,要大哥多多照顾亨祖。种、马二家,谊深如海,亨祖去了,一定会受到种相公的接待,抚孤荫官,必有一番交代。但种相公左右的人都说没见到亨祖来京,种相公还曾问过两遍,并派人去查问,也都没有回音。人没有来,又不知哪里去了,东西却送到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大家都弄不清楚。
据那军官分析,很可能是亨祖在途中听说榆次的大军已覆,他悲愤填膺,凭着那把宝刀,一心要冲入重围去救援主帅和亲爷。遗疏和家信就交付给伴当赍去东京了。这是违反军纪的做法,但是深知他们叔侄都有那股不顾生死以求一当的冲劲的刘七爹认为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那么,到此时为止,亨祖的命运犹未可知。刘七爹宁愿得到这样一个结果,留一线希望给马母,总比孙儿已肯定战死的消息好得多。
刘七爹邀请那军官一起去马母处复命,他军籍犹存,还待归伍,没有接受邀请。问他的姓名时,他不肯明说,只指着面颊上的一道疤痕说:老爹见了马母,多多为在下的拜上。只消说起这道疤痕,马母就知道俺是谁了。今日就此告辞。
以后局势更加紧张,交通到处阻塞,有时连那块“腰牌”也不顶用。刘七爹逗留到靖康元年年底,打听到东京已经陷落的确讯后,才遄返真定。他自己的老家包括那个留着马桶盖发式的小孙子都已流散得不知去向。他是真定的老土地了,相信只要人在,终究能够打听到家人的消息,目前不妨搁一搁再说。他先公后私,立刻上和尚洞山寨,见到了刚上山不久的马扩、陈广、巩仲达等一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