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第8/16页)

亸娘有一种令人烦心的咳嗽病,可能还是从父亲那里带来的,临产后成为断不了根的后遗症。马母为它花了多少心思。都说冰糖川贝母炖秋梨吃,可以治愈。围城后药物奇缺,马母好容易弄来几两川贝母,每夜都亲自料理了,送到媳妇手里,逼她吃完一个梨。这几天还同样是亲手料理,却委托赵邦杰娘子给送去。赵娘子回话说,媳妇的咳嗽已愈,不敢再烦劳婆婆炖梨煎药,这项蠲了也罢!媳妇的咳嗽可真痊愈了吗?不!白天倒不觉得,晚上她们隔一进屋,夜深人静,她年老人晚间又睡不着觉,只听见一阵阵揪住她心肺的咳嗽,有时咳一盏茶的时间还停不下来。为什么就断了药呢!

还有,媳妇的奶水一直不够,母女俩看起来都有些面黄肌瘦。围城以来,食品腾贵,凡是可以发奶的猪蹄髈、鲫鱼、鸡、香蕈、木耳等东西都不容易到手。马家的经济又不甚宽裕,马母还是尽可能地去办到。只是媳妇没有胃口吃下去,一顿饭下来,蹄髈整只留下,只喝一点汤汁,鲫鱼只吃一段尾巴,她显然想省下好的留给老人吃。这真叫马母发急了,媳妇怎么一点儿不体会婆婆的心意。孩子虽然是女的,可也是马家的一点血。那婴儿瘦瘦小小的脸,却长着一头浓密的细发,还有一双水灵灵转来转去的大眼睛,可逗人哩!凡是自己的骨肉,即使很丑,长辈看来都是美的,何况那女小子真有几分水秀。平时,做奶奶的一天要去看她十多次,二十次。这几天,由于受到某种压迫,连带也看不见小孙女儿了。这真够她难受。她只好在媳妇的房门口转来转去,听她哭一声、叫一声也好,临到头来,还是用着躲躲闪闪的语言,拜托赵娘子带去自己的歉意。

不过抱歉尽管抱歉,她还是没有收回成命。她不离开保州,媳妇也就离不开她,这就意味着夫妇俩没有再见面的可能了。这种感情上的僵局,长期延续下去,既然婆媳俩都不改变自己的想法,矛盾迟早要激化。强烈的爱国意识和牢不可破的成见混合在一起与凝固的爱情和执着的追求相撞击时,难免要爆出可以酿灾成祸的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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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紧张的战局一再推迟了矛盾的爆发点。

九月、十月、十一月,金军的攻击像潮水般冲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叫人喘不过一口气。闰十一月、十二月,攻击虽有所缓和,完颜乌野也筑的长围把保州城围得水泄不通,随时随地都有可能的破城威胁仍然笼罩在每个居民头上。在那几个月中,马氏婆媳也感染到围城的气氛,随时准备应急赴死,她们心里都被这种激昂的情绪涨满了。即使亸娘内心中有种种活动,只要马母真的举起火来,她将毫不踌躇地跃入火堆,因为到了那时,别无其他的选择。在那段时期中,马母无法抑止感情上的内疚去说服对方服从自己,亸娘也找不出理由反对婆母的主张,她们一方是有理无情,另一方是有情无理,就这样把矛盾拖延下去,直到过年以后,金攻城部队大部已撤,连长围中也只留下少数驻守士兵,局势显然和缓了。外部的约束力量基本解除,内部的矛盾才不可抑制地爆发出来。

十月以前,完颜乌野也为了配合进攻真定和大军渡河而发动的后路夹攻仅仅起了一点牵制作用,并无显著的成效。大军在李固渡渡河成功,不久就推进到东京近郊,这种配合作战的价值又大大缩小。以后完颜乌野也再次进攻中山府、河间府已属于扫荡后方残余敌人的性质,军事行动已趋长期化。闰十一月底,东京易守,政治活动增加,从上京到东京道上,亲贵及军使往来频繁,络绎不绝。上京的亲贵们除了少数确有重要任务外,一般是借口某种需要讨得实际上并非必要的差事,抱着到中原之地来享受几天,捞他一把的心理,奉使南来。他们莫不以燕京为驻留地、为中转站。骄奢淫逸的风气迅速在女真贵族身上膨胀起来,就是这一批不肯去前线冒锋镝之苦的亲贵,却争先恐后地前来抢夺胜利果实。首先大皇帝完颜吴乞买没有遵守他的长兄太祖皇帝完颜阿骨打的遗训,对这种要把他们本身都腐蚀掉的坏风气加以制止,反而“以身作则”地自己也抱着同样目的到燕京城来住过几次。每次回去,黄金珍珠斗量,美人伎乐车载。带着一批批的战利品,浩浩荡荡,回到上京宫内珍藏起来,感到十分满足。

完颜吴乞买所为如此,自然不能够制止他的亲贵们向他学习效尤。

自从阿骨打把一座空城交割给姚平仲、赵良嗣、马扩以来,经过宋、金两朝几年的努力经营,人口迅速增加,店铺不断开张,水陆运输源源不绝,商品辐辏,几条大街上又出现了不少新的建筑物,已渐复辽时之盛。而作为燕京留守,完颜乌野也的任务也完全改变了。他忙于送往迎来,安顿途经的亲贵们,他们一个个都是朝廷要员,一个个都有实力雄厚的背景,谁都不能开罪。完颜乌野也要为他们修缮宾馆,安排驿马,征集山珍海味、女伎乐工,凡是一切声色犬马之好,无一不包括在他的接待项目中,缺少一样,就会挨他们的竖眉瞪眼,回上京去向他的后台打个招呼,他的燕京留守的位置就有易手的危险。当时角逐这个肥缺的已有五六个人。完颜乌野也主要还是靠前线的支持,斡离不、粘罕都表示支持他,挞懒、刘彦宗等人把东京城里“根刮”得来的金银钱帛、教坊女乐、宫嫔内夫人、百工匠艺等源源不绝地输送到后方来。完颜乌野也左手收进,右手输出,羊毛出在羊身上,倒也不要他自己掏腰包,只是忙得不可开交,一时竟抽不出时间去组织扫荡战争。保州等几处孤城的围攻显然被推迟了。

经过了凛冽的寒冬,备受敌人蹂躏的北国大地上,冰雪初泮,居然迎来了人们已经久违的一丝淡薄的春意。

二月中旬的一天,保州南城司马坊清水巷马宅门口也迎来了两位上了年纪的远方来客。此时此地,保州城门犹未开启,来了两位从城外来的客人,确是不寻常的事情。其中一位是马家的人都熟识的刘七爹,大半年不见,他的风采依然,即使经过凛冽的寒冬,现在春回大地,他这棵冰不死、冻不僵的老树重新发芽,长叶、开花,在枯枝上长出来的新绿中透出一片葱茏之意。另一位胡子拉碴,身上的衣服东拉一把,西掖一把,高高低低,参差不齐,他用一根腰带扎缚起来,显得十分不修边幅。一对浑浊的眼睛有时骨碌碌地转动几下也透露出一点灵气,不过在这陌生的环境中,他显得特别腼腆,一直闷声不响,好像噤声的秋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