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第7/16页)

可是她的小媳妇亸娘呢?她不由得想起近来她常在亸娘眼睛中看见的一副朦朦胧胧、恍恍惚惚的神气。在东京儿子出征的那会儿,亸娘也曾出现过这种神气,新婚乍别,伉俪爱深,情所难免。当时马母以极大的同情纵容媳妇有点出格的爱恋。可是,到今天,他们结婚已有三年半,仅仅因为亨祖尚未成年,而家里再没有一个可以娶妻的小兄弟,才让她继续保持新妇的头衔。其实,这个“妇”已不能算是很“新”。但是她的爱恋没有随着岁月的推移而变得凝固一些,反而与日俱新。这让老派的、一向只知道把自己的感情封锁在心的仓库内的马母,多少有点不理解了。

近来她看到亸娘这副朦朦胧胧的神气出现得更加频繁了。她无时无刻不浸沉于回忆与梦想中。前者的本身是甜蜜的,只因为不断去回忆它而变得痛苦;后者本来是渺茫的,由于她多次的想象似乎已变成现实。

她好像正在给孩子喂奶,其实孩子早已挣脱这只已经吸空了的乳房,哭出声音来要求母亲给她另换一只。哭声和小手的摸触都没有引起亸娘的注意。她尽把这只空的乳房硬塞进孩子的小嘴里,以此来制止她的啼哭。现在她蒙蒙眬眬的眼神显然已经落到遥远的微茫之处,那是在真定府狱中被刘七爹描摹得颇有富家居室气象的那间单身囚室内,还有,在山寨后厅的一溜破旧木屋中的一间,即使刘七爹的莲花妙舌也没有把它描绘得像一座宫殿。其实皇宫与破屋都是一样,在什么地方会面都可以。那只不过为他们的会面提供一个简便的背景。只要能够见到他,她要把分别一年来为他、为孩子所受的千辛万苦,一点不遗漏地打叠进一个包袱里,连同那个孩子——这是她的痛苦的化身,她与他的一滴滴鲜血凝成的实体,一起塞进丈夫的臂弯里。那该是多么幸福!那一刹那将成为她生命中的一个高峰,在那以后,无论要她做什么,她都没有异议。要她死也可以,后来知道了婆母的诺言,要她纵火自焚,万一事实上真有这样的必要,她也在所不辞。不过这一切都得在她与他见面以后才能实现。见面,不怕付出多少代价都要让她与他见上一面,哪怕是一天、一刹那的见面也好。这是她从内心发出的最强音。

像现在这样毫无希望的期待是痛苦的,但只要有权利期待就是她的幸福。这是一个一生都在拗执地追求渺茫的爱和几乎到不了手的幸福的少妇仅存的权利。这蒙蒙眬眬的眼神明白无误地反映出她的痛苦和期待。

亸娘从来没有把这个愿望告诉任何人,自从离开刘锜娘子以后,她不再向别人诉苦,自从亨祖离家从军以后,她不再与别人谈到丈夫,即使是一向纵容她的婆母、相依为命的赵大嫂。她的爱变得深沉了,但即使不说话,她们都明白这个。保持与丈夫见面的微弱希望是她生命的黏合剂,它拼拼凑凑地把她肉体和精神上许多碎片勉强粘合起来,一旦失掉它,她的生命即将瓦解。

家里的人都了解,谁也没有权力去剥夺她、打破她那微弱的希望。即使对她不理解,即使认为她这样做并不可取,但同情她,希望减轻她的痛苦仍占压倒的优势。正因为这样,马母才想到她对州官所做的庄严保证,客观上造成的效果是阻挡亸娘母女与儿子见面的哪怕是极为微小的一点可能性,那在烈火燃烧以前,先就剥夺了亸娘的生的权利,这对她是过于残酷了。

马母从送客回到内室时,她的脚步不由得趑趄起来,她感觉到每走一步,就有千斤之重。她甚至做了一生中很少做过的事,居然把她与赵不谌说的那句要紧的话隐瞒起来,没有明告两个媳妇。

这样做是为了减轻对亸娘的负疚,她先在心里产生了无限歉意。马母从来是俯仰无愧的人,她做的事情,说的话,掷地有声,可以质诸天地鬼神。她对得起朝廷,对得起东京城里的赵官家,对得起马家的祖宗,对得起正在保州城上浴血苦战的将士们,对得起这个胖乎乎、笑嘻嘻、行动乖张,却是真正的龙子龙孙的赵州官。她谁都对得起,唯独对不起自己的小媳妇。这种歉意迫使她暂时隐瞒一下以缓和矛盾的爆发。

不过要把这句话隐瞒下去是不可能的,即使暂时隐瞒也不可能。赵不谌回到州衙的当天,当着将士官绅父老的面,就大吹大擂地把马母的话以及他自己代马母设想的话复述一遍。以后凡是找到合适的机会就要再说一遍,一直重复到几十次,每次都要添些油、加些醋。转述者自己也要添油加醋,最后竟成为一则原原本本的民间传说,仿佛那个皤然银发的老婆婆已经端坐在一堆烈火中间,冉冉向天上飞升。那不是未来的事,而是在好几百年以前,他们还没有出生时已经发生过的事情。

其实抹掉那些添加上去的细节描写,单凭马母那几句简单朴素的话就有千钧之重。它像一块大石头投入穿城而过的大清河,激起无数浪花。它的反应是多方面的,特别因为马家乃是外地迁来的客户,并非本地土著,她们愿与保州城共存亡,这对保州人起了多大的激励作用,赵不谌知州下的这手棋实在太妙了,令人叫绝!

这些反响很快就回传到马家,马母察言观色,从每个人的神情中看出她们早已听到她的保证,后来柴草堆在家门口,这件事根本无法保密了。

两个媳妇仍都保持沉默。

大媳妇的沉默她理解为同意她的保证,那可能是事实。小媳妇的沉默,她理解为潜在的抗议和无声的谴责。那是误解还是有几分猜中,马母也无法判断。亸娘仍然保持那副蒙蒙眬眬的眼神,是悲哀、是迷惘、是麻木,还是含有一些谴责,它们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它可以随人们的意思去解释。在马母看来它毋宁是在谴责围城的敌军,谴责把丈夫投入监狱,迄今还没有把他放回来的官员们,她是在抗议一场烈火将会把她的最后希望都烧成灰烬的设想。什么都可以设想,什么又不能肯定,反正她自己没有明确的表态,谁也不知道她想的是什么。

越是这种无声的谴责,越在马母心中形成一股压力,有时压得她简直透不过气来。

在那段时期中,马母一直回避着与媳妇见面,即使见了面,也回避正面去看她的眼睛,回避与她说话。似乎她们之间存在了这个芥蒂,她就失去关心她和爱护她的权利了。她还是与往常一样关心媳妇和小孙女儿的,但她要了解她们的情况,只好向赵大嫂侧面打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