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第13/16页)

刘七爹早已忘记为了上山之事,过去与马母曾有争执。他只把眼睛瞟着亸娘,唯恐她的体力未曾恢复,不得上路。亸娘把眼睛盯住赵大嫂,大嫂是长着水晶心肝的人,早已会意,微微点头,表示亸娘的身体早已恢复,上路不成问题,问题是在……她把眼光转向马母。

这一轮没有出声的语言,把刘七爹弄得稀里糊涂。他朝这个看看,向那个瞧瞧,想从她们的面色上找寻答案而不可能。

刘七爹既然提出他此来的任务,图穷匕见,逼得马母只好明确表态。

“二位老爹来此不易,当受老身百拜。只是老身不能从命,随二位上山。”马母的表情是严毅的,她每一个字都说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好像一半埋在地下的七石缸,丝毫不会移动,“老身已当众立下誓言,城存与存,城亡与亡,一息尚存,决不离开保州一步,不幸有变,”她用手遥指门口的一堆柴草,“那堆柴火,就是老身归宿之地。老爹回山,传语吾儿,就说今生不得相见,只好留待下世再见。吾儿忠贞,努力报国,为母的在泉下相待。”

马母的表情与语言都说明她下的决心如此之大,绝非别人所能解劝、动摇。刘七爹明白他已无能为力,沉默不语,其他的人也都僵化了,保持在原来的姿势中,足足有一盏茶的时间,没人吭声。在寂静之中,亸娘抽抽噎噎的泣声更听得清楚了。她欲罢不能,越想抑止,越发抽噎得厉害,这里有满腹委屈,有无限失望,有无言的谴责,有沉默的抗议。亸娘的抗议、谴责,一般都是用哭泣与沉默来表达的,因此更显得有力。

马母领略了她哭声中的含义,却不为所动,说道:“俺意已定,决留在城里。”她环顾了大家一眼,似乎在逼迫每个人都要像她一样明确表态,“赵大嫂此番必要跟随老爹回去。非是老身不留你,你夫妇处处为马家打算,分离了两三年不得团聚,今番决不可再错过机会。二位贤媳,你们自己打定主意,欲去欲留,俺不勉强。”

“婆婆留在城里,媳妇早晚侍奉巾栉,怎敢远离?”过了半晌,马持娘子才哭出声音来,第一个表态。她说的话虽肯定,语气却是软弱的。她也有满肚皮委屈,刘七爹没给她带回来儿子的确息已使她十分伤心。但去山寨,还有万一的希望,但愿依了刘七爹的金口,她们刚上山寨,亨祖已下来相迎了。留在城里只有死路一条,即使儿子侥幸未死,母子也永世不得相见,只是让婆母一人留此,情理上讲不过去,她自愿留侍,也是十分诚恳的。

然后轮到赵大嫂表态:“俺受三哥之托,保护尊室。婆婆一日不离开保州城,俺也一日不离开婆婆。婆婆休得相劝。”

马母点头嗟叹。已成为寡妇的大媳妇愿意“留侍巾栉”,理所当然,不料赵大嫂也表示得这样坚决。这事还可商量,她的表态却使她十分感动,然后她问亸娘道:“你二位大嫂都愿留在此间,亸儿你待怎么处,不妨说与婆婆知道。”

“孩儿愿随七爹上山寨去。”亸娘揩干泪坚决地回答。

亸娘心里有什么想法,大家固然都很明白,但她这样直率的心口如一的回答,还是出乎大家意料。在这个一向尊重男人、敬重长辈的家庭里,母亲反对儿子上山“落草”,媳妇违背婆母意旨,公开表示要跟随丈夫上山,这两桩大事几乎都近于“反叛”。马母皱一皱眉头说:“媳妇不愿留在城里,莫非害怕临危一炬,与老身同死?”

这可能是亸娘结婚以来,一向对她慈爱有加的马母对她说的一句最严厉的话了。她的不愉快的神情是十分明显的。通常出现了这种情况,做下辈的就要长跪谢罪。

“孩儿岂惧一死!”亸娘针锋相对地回答,“只是要与三哥死在一处,同化灰烬,共流碧血,心甘情愿,不然两地挂牵,魂魄也自难安。”这时亸娘已鼓足勇气,不管婆婆怎样问,她都要按照自己的想法如实回答,不加掩饰,不怕顶撞。人生的大车抵上壁脚,前面已无回旋之地,她再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赵大嫂及时出来说话,企图缓和一下气氛,为双方解围。她说:“俺受了三哥之命,来到尊府两年,承婆婆不弃,亲生女儿一样地看待,从不见外。大恩大德,没身难报。亸妹心事,可说人人皆知。今日既然刘七爹二位冒险来接,机会难得,婆婆何不成全了她,让亸妹上山去夫妻相会。天可怜,再育个麟儿,可传马家的一线香火。俺就留在这里,代替亸妹,侍奉婆婆,脱有不幸,甘与婆婆一起殉国,誓无二言。只是俺曾答应过三哥要保护尊室,俺顾得了婆婆就顾不了亸妹,七爹、亸妹见到三哥时,务乞把俺今天这番话说与他听。亸妹路上珍重。”

赵娘子这番话是经过深思熟虑说出来的,她说不能两全,事实上她苦心孤诣无非为了使婆媳双方都得到照顾。她说得这样诚恳,似乎根本忘记她自己还有个夫妻团聚的问题,确实感动了大家。马母再一次点头嗟叹,但仍不肯做出肯定表示同意她的建议。

双方的意见犹自相持不下,刘七爹理所当然地出来圆场道:“太夫人忠烈,已立下誓言,自难弃城轻去。也是老拙受命而来,空手回去,怎生向廉访交代?依老拙看来,此事一两天内难以定局,何妨从长计议,务要想出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妥善处置。赵嫂子,你的担子可也不轻啊!徒死何益,再说你那口子盼得你好苦啊!不如多想出些点子,大家计议定了,吩咐下来,使老拙在廉访、赵大哥面前都有个交代,老拙无不从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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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的二十多天,大家都过得提心吊胆、小心翼翼。大家都踮起脚走路,唯恐触及这个问题,犹如怕触到一颗深埋的地雷,把全家都炸掉一样。但大家同时也都明白这颗地雷非爆炸不可,事情终究要有一个明确的结论,不是她的意见占到上风,就是她的意见遭到否定,不是网破,就是鱼死,没有第三种结果。

事件的主角之一马母意识到自己已成为众矢之的,不管有没有发言权或者有多少发言权的大媳妇,还是别人的同情,都倾注在亸娘的一方。即使这样,她还是固执己见,坚决拒绝亸娘的要求。这并非单纯因为她在家庭中的绝对权威性受到挑战。固然亸娘如此直率地表示不愿与婆母同处危城,不接受婆母死的命令,在这个家庭中乃亘古未有之奇事,但马母倒不是把自己的权威地位和自尊心放到首要的位置上来考虑。她主要考虑的是她向城主赵不谌做出的庄严保证要完整地履行而不允许打个折扣。如果亸娘离开保州,那么别人对她的保证就要产生怀疑。他们马家人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好像镌刻在金石上的铭文碑碣,是要传之后世、昭示百代的,绝不允许受到人们的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