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第15/16页)
她之所以要讨好婆母,是因为那天撞顶了婆婆,感到内疚,借此来赎回自己的过愆。她一生中最习惯做的事情是自我牺牲,牺牲自己的福利,牺牲自己应有的权利去满足别人的希望。唯独这次是例外,她反对婆母,要求婆母改变主张而屈从自己,这从伦理上说是一种忤逆,因而她感到非常不习惯,不适应,非要婆母高兴起来,不仅用语言,而且事实上也做到了真正的原谅她、宽恕她,这才能够减轻自己的内疚。此外,她具有十足的信心,不管怎样,这场斗争的最后胜利必属于她,现在是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挡她去和丈夫见面了。到那时,更要对在感情上受到伤害的婆母感到抱歉,趁现在她们还在一起的时候,对她多尽一点孝心。
赵大嫂说过的话也是算数的。她要代替亸娘侍奉婆婆,这句话不是讲讲算了,她在内心中已做出服侍马母,终生不渝,万一有变,以身相殉的打算。但她也在悄悄地帮助亸娘打点行装。与亸娘本人一样,她也坚决相信最后胜利必属于她。这是因为凭她与马家一家人相处几年的经验,知道她们的协同点永远多于矛盾点,严毅的表层终将让位于柔情。赵大嫂深知马家的人都有一股傻劲儿,不仅限于女性,似乎从远祖以来就把这股傻劲儿一脉相承地遗传下来了。他们的许多慷慨行动,与其说出于长期理智的考虑,还不如说出于一时的感情冲动,就是那股傻劲儿在作怪。凭这一点,赵大嫂推知亸娘一定会改变马母的主张,原因就在于亸娘比她婆母更傻。
旬日之间,为了给载儿做好一年四季替换的衣服,还要替她准备好未来几年穿的衣服,她们熬了几个通夜,两个人的眼睛都熬得通红。她们熬夜的结果是在载儿的衣着上:“三年之内,无饥荒矣!”熬夜虽是二人一起,动手的却只有赵大嫂一人,亸娘连帮手也做不好,她只在旁边陪陪她,使自己无愧于心而已。所有实际的工作都是赵大嫂动手的。他们马家,无论是老的、小的,无论是行者、居者,只要有不能做到的,或者想不到要做的事情,她责无旁贷地都把它肩负起来了。她自己和别人都把这些看成她的权利,谁也不能攘夺她。
既然在表面上,马母还没有就此事做出最后结论,她们理应对这个敏感的问题回避。何况马母的房间就在亸娘房间的后进。她们说话和行动,要是声音大了,一定会惊动马母。因此赵大嫂进出她的房间时,都是蹑手蹑脚的,好像在做什么秘密的事。她们坐到一起时,就动手裁剪缝制,连把剪刀摆上桌案的声音也是轻轻的,二人一般不说话,如有必要说几句,也用着附耳密语般的轻声,用简单的几个字交换意见。而赵大嫂在实际问题上也不多征求亸娘的意见,因为亸娘在实际问题上既是无知,又是无可无不可的,一般都是听从赵大嫂的意见行事。她们用默默的行动来迎接马母最后必将同意的承诺。在这个时候,赵大嫂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深沉的歉意,为了她不能够与亸娘同行,沿途照顾她,有负马扩的委托,这好像亸娘对婆母表示的那种歉意一样。
8
在这二十多天中,刘七爹显得非常活跃,经常在外面跑,与许多人广泛接触,密切联系。
起先,他只说要外面走走,活动活动,顶多一两个时辰就回家来。当马母暗示他军事时期,外面说话要小心时,他眨巴着眼睛,抗议道:“俺活了这把年纪,难道连这点窍槛儿也不懂?可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何况这里人生地不熟,大家都忙着,谁高兴与俺两个头童齿豁的老头‘磕闲牙儿’?”
他回答得机灵,可是他的保证不能使人放心。他与白老爹两个出门的时间越来越长,与他们两个老头“磕闲牙儿”交谈的人越来越多了,几天工夫下来,保州城里已经很少有他们没去过的地方。他们只消显示他们是马廉访从真定西山山寨中派来的特使有所公干、目前又是马母家中的贵宾这双重身份,就没有跑不进的门户。军民人等,个个敬重,热情地接待他们,流水般地敬烟敬茶,请酒请饭。当然也少不了有人要向他们打听外面的消息,问长问短。白老爹暂充锯了嘴的葫芦的角色,他也好说话,只是记得马母的告诫,不敢乱说。至于刘七爹,谁知道他说了些什么。人家诚心诚意地请他们喝酒吃饭,顺带便问问外面的情况,也是人之常情,他们又不是金虏的细作、投敌的汉奸,怎能一概保密,闷声发财?好在他说了些什么,白老爹也不会去向马母汇报,他乐得像揭开盖子的葫芦似的,把一壶水都倒出来了。凭他每天喝得醉醺醺的样子,马母不由得暗暗着急起来。
他们的交游范围日益扩大,后来州官州将都成为他们的知交,兵营、州衙,都是他们经常出入之处。
回到家里,刘七爹的话更多了。他每天都有些新鲜“活儿”带回家,表示他们不虚今日之一行。
第一天,他带来州官、州将的问候,说哪一天他们定要专诚造府叩请太夫人的金安,兼问二位少夫人的好。他特别提到州将早已知道赵大嫂的底细,也要前来问候并托她向赵大哥致意。他郑重声明,州将是自己打听到赵大嫂底细的,并非由他提供消息。这话很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因为赵大嫂来保州两年多,从来没有人知道她是赵邦杰之妻,尽管到了金朝两次南侵之役,赵邦杰大哥已成为真定地区人人皆知的人物。
第二天,刘七爹又来了个新花样,他带回来两串冰糖葫芦,一串孝敬马母,一串他与白老爹两个津津有味地分吃了。据说州官相赠这两串子,价值虽微,却是莫大的面子。同知、推官,堂堂的朝廷命官,要碰到交运的好日子,州官才肯分几颗糖山楂给他们尝尝哩!这每一颗都嵌着州官的一颗忠君爱国的赤诚之心——那两串子就整整嵌着州官的十二颗红心。这样精彩的话,刘七爹自己还想不出来,他无非是拾州官的牙慧而已。有一天,州官当着许多人的面指着一串糖葫芦说:“众位称本官为赵不识,本官这颗赤忱之心却像这颗冰糖山楂一样,人人都可识得。”从此人们都说州官的心就是冰糖葫芦,花十个大钱就可买他十颗心回来。这又是过分宣传造成相反效果的一个明显的例子。
刘七爹不识行情,还为他大肆渲染,并说州官有话,明天一定要俺们带它五串、十串回来,全家老小都有份。
下一天,他们没有带回糖葫芦,想是州官手头拮据,这个要自己掏腰包的小小的东也做不起了。但还借公宴之名,把刘七爹两个灌饱,白老爹尤其醉得厉害。他们走不动路,由州官派人用轿子抬回来。他们醉而不醉,心里还是明白的。以后几天中,尽在夸耀这件得意之事。刘七爹活了七十多岁,生平只在结亲之日坐过一次轿子。白老爹则别人嫌他的手脚不干净,连说好了要去当轿班的这份差事也被人撤了,何况他自己坐轿?何况坐的又是州官自己的坐轿,左右还有骑马和步行的士兵护卫,真是大快生平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