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第16/16页)
以后排日都有节目,不是州将在营里留饮,就是州官在衙内公宴,把全城的知名人士都请来做陪客。他们推辞不得,只好领长官的情,有几个晚上轰饮过晚,索性就留在衙里过宿,不回家来。
三月二十二是载儿周岁之期,马母循例在家里举行一个小小的“周晬宴”。刘七爹不动声色,到时把州官、州将都请来了。他们按照东京旧俗,送来八盘果品,另外八只木盘放着笔砚算秤、刀尺针镂、小弓小箭之类的小百货,备婴儿“试晬”之用。看看婴儿抓取什么,预卜她一生的命运。马家素来清寒,又在战争时期,物资不足,高档食品尤其困难,所谓家宴,徒有其名,实际上无非是几色家常便饭,吃剩的半坛家酿善酒——那半坛还是前年马扩去参战前家里为他饯行时吃剩下的,剩下的半坛酒就是他们马家在这一年半以内悲欢难谐,生离死别的见证人,今天因为孩子周晬又加上听到马扩已经出狱的喜讯,才拿出来吃的。另外又烧了一锅“馎饦”,权作汤饼,此外什么也没有准备。如今忽见这批贵客临门,弄得马母手忙脚乱,不知道可以拿出什么来款待他们。
州官赵不谌已来过一次,以熟客的资格为州将介绍马母。他们一齐满面春风地向马母祝贺。身穿吉服,颇有儒将气度的州将说两句应酬话也显得非常文雅:“贤母教子有方,令郎廉访誉满国中,今日幸脱虎口,上山杀敌,必能与我保州相互掎角,为桴鼓之应,合是朝廷及满城军民之福。”接着他抱起载儿来,端详一番,盛赞道:“此儿眉秀明,顾盼非常,不愧为将门虎女,他日必为荀灌娘之续。”
州将是马母心目中的大英雄,他身为朝廷命官,数次打退来犯之敌,想不到如此看重已上山“落草”的儿子,要与他为“桴鼓之应”,又说他上山杀敌乃朝廷及满城军民之福,这样推崇太过,倒使马母不好意思起来,她谦逊道:“小儿不肖,受诬入狱,今日无处可投,只得上山为苟安之计,异日必束身归期。如得州将提携,同为朝廷杀贼,立功赎罪,则不负老身今日之请托。”
十六只木盘,一字儿排列在地上,赵不谌忙着要载儿“试晬”。他也做了些手脚,故意把一只小弓、一盘木刀排在他们近身之处,只要小手儿触及这两只木盘,他就可虎女、虎女地乱叫起来。他甚至已起了一段腹稿,把婴儿比作未来的“平阳公主”,定能统率一支娘子军,纵横关洛。不管这种善颂善祷的比拟是否有些不伦不类。
偏生那虎女很不争气,她对那些碗儿、盘儿、针线儿、尺儿、刀儿、弓箭儿同样地都不发生兴趣。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诱使她离开母亲的怀抱,他们勉强抱她下地,她就耍起无赖,哭着又爬回母亲怀里。抓周抓不成,倒是白白地糟蹋了州官的那段祝词。
酒阑汤残,大家即将散席之际,州将才从容不迫地道出今日来会的本意,刘七爹在旁早等得心急如焚了。
“贤母谦逊,令郎今日之举,大有经纬,岂寻常上山落草可比?”州将还是接着刚才的话头说下去,“其实保州真定,相距甚迩。势如常山之蛇,击其首则尾动,击其尾则首动。自廉访在彼料兵后,金军即不敢加兵本邑。在下本来也自狐疑,前日听了刘七爹的话,豁然大悟。昨已与刘七爹说了,他回山时,就将本州王都监带去与令郎廉访见面,共商联兵协助作战之事。此事关系一路形势,如有成议,彼此均受其利。贤母上山去了,务必将在下此意说与廉访知道。此事就重重拜托贤母了。”
善于演戏的赵不谌忽然俯身下拜,口中说道:“州将之论甚正,贤母能把山寨义师请来,与我协力击退金虏,救了满城百姓,功德莫大。下官代满城百姓,向贤母一拜。”他挪动着两百斤的体重,在刘七爹帮助下站立起来,看到马母惶惑的面孔,连忙补充道:“至于前日所设之誓,乃是硁硁小节,事过境迁,置之勿论也罢。”
这个刘七爹好诡!原来他外出活动,竟说动了州将州官前来劝说马母离州上山。他们说的理由,十分正大,马母竟无言可对。何况前日设誓,出自州官的劝说,今日唯他有权解除誓约。刘七爹在旁高兴得鼓起掌来:“照呀,照呀!二位尊官说的才得窍哩。赵大哥、马廉访都曾有进兵保州之议,太夫人去了必能搬得大兵前来,一鼓作气,就把那劳什子的长围踏成平地,把金兵杀得一个不留,太夫人的英名,从此也将永扬于两河之地。”
刘七爹只顾说得高兴,不妨马母说出“此事岂可”一句,大大扫了他的兴。对众立誓,何等郑重,岂可出尔反尔?马母既不愿轻率起誓,也不肯随便毁约,她对赵州官这种随随便便就否定誓约的态度十分不满,只是体制所关,不便直接驳回,却对刘七爹借题发挥了一通:“老身当日起誓,天地鬼神,马氏列祖列宗,均所凭式,今日岂可随便毁弃?俺说了的话算数,决不轻离围城。”马母这话是冲着刘七爹说的,词气非常严厉,刘七爹听了干翻白眼,赵不谌面上笑嘻嘻,心里也不好受。然后马母转变了比较和缓的语气,回答他们二位道:“二位所说,欲与真定西山联兵,如山寨之兵,诚能抗虏,老身也复何忧。山寨主赵邦杰之令正王氏现在寒舍居住,州将州官想早知道,何不就让她与小媳跟王都监一起上山,与赵义士、小儿等计议军事,事无不谐。岂不比老身去了为愈?这样既不误州将的大事,也成全了老身的誓约,可谓两全其美。”
她说得十分坚定,大家知道这是她的最后回答,再要劝说已无意义。她既然松了口劲,愿意让亸娘、赵大嫂相偕上山,算是作了很大的让步,大家也可以此为满足。现在剩下的问题,是要说服赵大嫂上山。马母自己受了誓约的约束,不能接受州将州官的建议,却用他们说的这番大道理来说服赵大嫂。己所勿欲,施之于人,但马母强调说赵大嫂并未正式起誓,情况有所不同,况且她留在保州城,有大媳妇做伴照顾,并无不放心之处。亸娘母女上路,并无贴身女伴照应,也不放心。马母情急,竟说出了“亸娘母女如在路上有失,大嫂何以向吾儿交代”这样严峻的话,赵大嫂只好爽快地接受她的意见了。
各方面都谈得妥当,最后以此定议。亸娘恨不得一步就跨上西山,只是王都监还有些公事要摒挡,州将特命他出城,去周围各地视察一下,草了军事地图备马扩所用。此事耽搁了十多天,不巧载儿又患腹泻之症,马母坚持一定要她痊愈后,才得上路。最后他们一行人首途时已在四月初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