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第8/14页)
马扩就俘后,杓哥都统予以优待,羁押在军营中,给医治疗,后来伤势稍可,就移交到作为地方长官的真定同知韩庆和手里。韩庆和余怒未息,他不能忘记当初因未能捕获马扩而被窝里嗢责打三百柳条鞭之辱,果然把马扩关进真定府监狱,医疗和优渥的待遇一概蠲免了,打入大牢,与死囚为伍。才过了三天,忽听报二太子郎君自己要来探望马扩,急忙把他搬进同知府,给他最好的房间居住,自己一天来伺服几次,比服侍亲爹还要尽心。
对金人的优待、恶遇,后来又变成破格的服侍,马扩都置之不理。六七天中,他瞑目不语,没有与任何金人说过一句话,对于他非常讨厌的韩庆和,简直就是麾之室外,不让他进房来。还是与过去一样,他讨厌和鄙视那些相继在辽金两朝做官的二姓家奴、三姓家奴甚于女真人。
然后是斡离不来了,他一声亲切的“也立麻力”,似乎要打破一位统帅和一个俘囚之间的森严的界线,要把他们带回到当初山上猎虎、夜帐谈兵的友谊中去。
“子充别来无恙,可恨俺来迟一步,让你受了委屈,幸喜伤势已经大可,俺也为你高兴。”
马扩强制着自己的眼皮,仍然瞑目不语。
斡离不知道自己能在真定逗留的时间是有限的,一两天,大不了两三天吧,军中朝内有多少事务亟待他去处理。他采用一种直率的态度,朴素的语言,劝降马扩道:“子充,尔我故人,尔非南朝宰相,又无守土之责,何自苦如此?我久知子充忠义。我国家内除两府未可做外,尔自择好官职为之。”
马扩张开眼睛来,简单地回答道:“某世受国家爵禄,今国家患难,某宁死不受好官。”
好像两员勇将在战场上搏斗,只经过一个回合的交锋,未见分晓,就各自麾兵而退。
隔了两天,斡离不又来看望马扩,这一天他说得更加诚恳:“某明日将率大军去燕京,今夜特来相辞。”然后他拉起马扩的手,说道,“人各有志,子充不降,某不复勉强。昨知令堂、令阃都已来到真定。某已知照杓哥都统等,优礼相待,已在城内置了居室,子充这一出去就可以与家属团聚了。”
斡离不释放马扩是有条件的,允许他在城内与家属团聚,那就等于限制他不得出城去经营其他的活动。私交归私交,公事归公事,斡离不这条界限是很严格的。马扩懂得他的意思,回答道:“逼不得已,愿求田数十亩耕而食之,以终老母之寿。”
马扩要用自己及家人双手的劳动来养活自己,是含有不食周粟的意思,这仍然是一种不合作的妥协。对此斡离不不能再有什么意见,他笑笑答应了,告辞而出。
斡离不确实很讲交情,为了保障马扩一家的安全,他把韩庆和调离真定,把监护马扩的任务全部交给杓哥都统。不过公事归公事,他要密切防范,不得纵虎归山。他知道自己的交情并不能柔化马扩钢铁的心。他一有机会,就要翻江搅海,震撼山河。
斡离不确实不愧为马扩的知己,不过他本人在一个多月以后,冒暑打球,以水浇沃胸背,生了伤寒症,不治而死。他最后提议把太上皇交还南朝,这一条也来不及充分讨论而作罢。至于马扩终于做出了翻江搅海、震撼山河的事业,那已在斡离不死后多时了。
斡离不离开真定北上以后,马扩也搬离同知府,杓哥都统果然在城中区为马扩准备了一座住屋,虽非堂皇的官邸,房子却也相当过得去,距住屋不远之处,有一片因受到战争影响而荒芜了的田地,不下数十亩,供马扩一家人劳动。在房屋与田地之间,驻有一支小小的部队,说是专门为了保护马扩一家之用。
在这座新宅里,马扩与母亲和妻子见了面,亸娘也是杓哥都统派人上山寨与郭有恒谈判后取到的。由于斡离不已在事前透过风,马扩看见她们并不感到突然。只有看到赵大嫂时,他才感到意外。她离开山寨几年,刚有机会与赵大哥见面,怎样又离开他来到这里?赵大嫂是不放心亸娘一个人深入龙潭虎穴,坚决要求与她做伴,一道来到真定的。现在他们要留下来种田过活,她仍愿意成为马家的“女长工”,主持田间的劳动。
亸娘与马扩的见面,打破了二人都曾产生过的不祥的预感,经过了整整十八个月的暌别,亸娘与丈夫好歹又在一起了,在见面的一刹那,二人都未发生事前已经模拟过多次的幸福会见的激动。在马扩的一方面尤其如此。
当亸娘实践其长期夙愿,好像举行一个什么仪式似的把那女小子双手捧给丈夫,希望他享受一点天伦之乐时,马扩用了一种意外的落寞态度接过妻子献上来的礼物,在那小生物的额角上轻轻碰了一下,就递回给亸娘了。
天伦之乐是在特定的环境中通过特别的血缘纽带而产生的特殊的欢乐。现在他们“享受”的是在敌人监视的眼光之下,连一口自由的空气都呼吸不到的“天伦之乐”,那又算得是什么享受?
亸娘满腹委屈,差一点哭出声音来,但她完全能够理解丈夫现在的心情,并力图采用丈夫的思想感情,把自己的心冻结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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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使辽,马扩在新城行馆中曾成为耶律大石的阶下之囚;去年正月又被本朝的刘鞈关进真定府监狱;如今斡离不虽说释放了他,在精神上他仍然是杓哥布下的一张软罗网中的犯人。
马扩饱尝过三个朝代的铁窗风味。
从形式上来看,真定之囚可说最正规化了,是个不折不扣的重犯。新城行馆,马扩仍住在华丽的客房内,不过几道门都下了锁,门口岗哨环立,不许他自由行动,也是个囚徒。只有这一次他的行动最自由,除了不能出城这一条他自己承诺的约定以外,他愿做什么事,愿会见什么人,愿到哪里去,一切都可随他自己的意思,没有人来横加干涉,可以说是最不具有正规形式的囚徒了。今日回想起来,当时新城之囚,他一心只想与耶律大石斗智角力,希望打败这个强敌;真定之囚,他满心悲愤,力求昭雪;唯独这一次,他心中充满着前所未有的屈辱感。以前两次被囚,他在精神上并无失败之感,这一次却被打败了。他反反复复问着自己,他与斡离不打交道是否太软弱了而吃了大亏?他对民族和国家的忠诚立场是否被折服于斡离不私人的意气下而丧失了自己的尊严感?他为了活命,是否已付出太多的代价?所有这些反反复复在他心中翻腾着的问题他都找不出一个明确的答案,正因为找不到明确的答案,就更增强了他的屈辱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