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第15/16页)

大家都笑起来。师师调侃刘子翚道:“看你这副攒眉苦思,到处咏哦的模样,行囊中又满贮诗稿,天下哪有这等风雅的柑橘客人?”

“这张路引,俺不过备而不用而已!”

“不用尚可,拿出来要露马脚,不免请你坐上三天班房。”

马扩、何老爹来到河北新乐县,一路上亏得何老爹熟悉情况,倒没有露出什么马脚,发生差错。他们找到何老爹为马母她们租赁的两间住屋,刚到门前,侧耳细听,里面竟无一点声息,马扩的心不禁狂跳起来。推门进去时,看见母亲、两位大嫂都在外间,彼此惊喜之余却没有发出多少声音,似乎有一种凝重的气氛把所有声音都冻结了。母亲不暇说话,先用手指指里间,再把手掩在嘴唇上,表示噤声。只消有这个暗示,不用其他说明,马扩一切都明白了。

房间当然是破旧的,特别是那扇通往里室的门,手指略为推动一下,就会发出“咿唉”之声,显然多年没有在门臼处加油了。马扩把门轻轻抬起,侧身而入,只见亸娘拥着一条破被絮,缩在土炕里侧。难道这就是他日夜凝想的妻子?她瘦得已经失去人形,只留下一个依稀可以想象的轮廓,但睡在这个房间、睡在这张土炕上的不可能是别人。马扩弯下腰来,仔细辨认,只见她发髻散乱,一半的长发拖在枕头旁,满面通红,两眼微微睁开,这对眼睛是看不见人的,即使他走到这样近的距离中,她也没有一点反应。马扩伸手在她脸上、身上摸摸,感觉到她还微微有些鼻息,身上却像烧红的火炭似的烫手。

这个人还活着,但她的生命早被烤干、炙枯。现在只留着一线游丝还寄居在躯壳中,她已活不了多久,一天、两天,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赵大嫂跟了进来,她只唤得一声“三弟”,已是长泪直流。然后抽抽噎噎地叙说亸娘从昨夜以来,已是昏迷不醒,晌午醒了片刻,口中呓语不绝,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眼睛里已认不得人。她要马扩出去坐坐再说。

他们还能说些什么?要说的无非是这十余年受到的无穷无尽的折磨以及亸娘得病、病重直到弥留的经过。

那年马扩带刘七爹、巩元忠等十三人出走五马山,她们就被留下来当作人质。杓哥都统倒没有怎样难为她们,唯有那唐括讹论因受愚于马扩夫妇,十分恼怒,意图报复。单等杓哥都统调离真定,就把她们卖给附近地区的一个猛安家。她们身为奴婢,受尽折磨,亸娘的病就是这样重起来的。那为敌作伥的陶成留在真定,他从哪里听说马廉访从南方起了大兵前来征伐,谁要虐待他的家属,将来破了城,合家屠灭。他做了一件好事,保州被攻陷后,把大嫂带出来,一起卖与那猛安,虽然同样为奴,大家死活在一起,倒也领他的情。保州城破后,州将巷战至死,赵子谌不负夙约,果然自焚殉节。

亸娘的病根子还是她多年的夜咳,后来逐渐加深,小载儿夭折后的一段时期,她常常搜肚刮肠地咳一整夜,某一夜咳出一条条的血丝,以后咯血再也止不住,夜夜热度高升,病入膏肓。半年前何老爹找到她们时,她病已深,但听说可以回南,也产生了希望。有时露出一点笑容,说是“让我挣扎到看见三哥后再死也罢!”又说老天可怜,让她的病好起来,眼看三哥打败胡虏,接她回南,可不是好。又怎能够?近来,她几乎每夜做梦,说道梦中频频看见三哥,梦醒后,还是在恍惚迷离地向门外招手,口里说:“三哥早去早回,下次收复了燕云,定把小驹儿接回去。”何老爹为她们留下的一些银两钱钞,一大半都为她求医赎药,怎奈病势已重,喝下去的药,如石投大海,毫无作用。以后怎样劝她,她都不愿再喝。这样又拖了半年,还道她能够等得到何老爹带了好消息回来,可以治愈她的心病,大家等呀等的……谁知道从昨夜起,她就昏迷不醒了。

这一夜马扩就一直守在昏迷的亸娘的炕边。

有谁守在垂死的亲人床边,坐听那催人的柝声一更更地敲过去,油干灯尽,灯光突然一亮,那是它死亡前的最后挣扎,然后慢慢地暗下去,直到完全熄灭。扑火的飞蛾失去了对象,在黑暗中没头没脑地乱扑乱飞,发出嘶嘶的振翅声,病人延续了多时的不均匀的残喘忽然停止,他以为死亡已经来到,急忙另找个火点上,仔细看看,她的两颧仍是火烧般的通红,呼吸声重新开始,这样死亡与复苏一次次地交替着,把黑夜慢慢地磨完了。

没有经过这样漫漫的长夜,就不足以语人生。

可是拂晓前,亸娘的生命又奇迹般地回到她身上。她转侧了一下,忽然心儿乱跳,带点慌张地惊醒了。她从紧紧攥着她双手的微温中觉察出那不是婆母、两位大嫂而是丈夫的手。对于她这个气息仅属的重病者要做出这样精密细微的区别,必须高度集中精神力量才能成功,于是她完全清醒了。借助于窗外透过来的一抹光线,她凝神地看看马扩,从她发烧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她已经明确无误地辨认出丈夫。

在亸娘的一生中,只有见到丈夫才是她幸福的高潮,由于离多会少,她的一生几乎都在寂寞的期待中度过。只有这一次,她见到丈夫后没有做出任何表示惊异的动作,因为幸福来得太晚了,她已经没有时间留住它了。她只是把丈夫攥紧她的手抽出来轻轻摸了丈夫一下,作为微弱的反应。然后把脸转向一瓦瓯,示意丈夫喂她喝口水。

水给了她力量,她咳嗽一声,清清楚楚地说着下面一段话:“子充,子充,你我相别一十九年,多少回魂梦中与你相见,执手缱绻,觉来又成虚幻。今日里忽在此间相逢,我泪眼模糊,看来似真似幻,莫非还在梦中?”

“小驹儿啊!是你丈夫三哥真的回来了,你摸摸他的脸,可还在做梦?”马扩把亸娘的手挽起来贴住自己的脸。亸娘虽然明知这次并非梦幻,摸他的脸,接触到他的实体时仍感到一种安慰,她又在他的脸上摸了一会儿。马扩似乎产生了希望,继续说:“此刻你的病已大见起色,人也认得,话也说得清楚了。但愿快快好起来,丈夫接你回南去,从此再不分离。这一回可真的是不再与你别离了!”

亸娘过大的动作又引起一阵搜肚刮肠的长咳。马扩急忙揉她胸口,过了好半晌,咳声才停下来。这时亸娘惨然一笑,好像她已十分清楚自己的命运,丈夫的虚词安慰已于事无补。这仍然是她过去特有的那种凄凉的微笑。她闭目在枕头上休息一会儿,然后积聚起最后的力量,断断续续说了下面的话:“子充啊!你可知道……在这一十九年中,我……为你受尽委屈,历尽辛苦,几番走到尽头……待要决撒而又未忍。实指望有朝一日,日月重光,金瓯无缺,你我再图破镜重圆。”这几句她都用重音吐出,一个字一个字都咬得很准,并且说得顺溜,想见她打下腹稿已久,今日才得一吐为快。“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