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太子身患绝症,矛盾一触即发(第6/7页)

眼见老夫人急不可待,谁也顾不上方才那场争执了,媚娘和敏之双双搀她出门,范云仙扯着嗓门把休息的宫婢宦官都喊出来,一行人打着灯笼、抬着肩舆绕过太液池,跌跌撞撞攀上了蓬莱山。刚一落轿,杨夫人便跪在冰凉的山石上,面朝正南双手合十,不住祷告:“佛祖菩萨显灵,佑我宝刹脱此劫火!念彼观音力,火坑变成池。澍甘露法雨,灭除烦恼焰……”虽说靖善坊距东内很远,但此时夜半三更黢黑一片,那幽幽火光一望可见。

武敏之想将祖母搀起,但杨氏不肯。媚娘见母亲如此虔诚,索性也陪着跪下来。皇后既跪,侍驾的宫女宦官焉有不跪之理?呼呼啦啦全跪倒在山间,也不管会不会念经,都跟着念叨着:“老天保佑,快快灭火啊!”

然而众人的祈祷终究没能感动皇天佛祖,火势非但没小,反而越来越大,不多时那熊熊火焰染红了半边天,腾起的滚滚浓烟宛如一只庞大的怪物,张牙舞爪盘旋在长安城上空——极尽一坊之地的大兴善寺完全笼罩在火海之中。

“阿弥陀佛……难道是天意?是劫数?”杨夫人身子一软,瘫倒在山石上,两行老泪簌簌而下,“天意啊!庄严宝刹毁于一旦,自此妙法难传,莲花不绽,我弘农杨氏福泽尽矣……”

大火不仅烧掉了佛寺,似乎也烧掉了杨夫人的精神寄托。无论是丈夫亡故寄人篱下的日子,还是在女儿入宫无依无靠的岁月里,早已年过半百的杨贞之所以能够坚强地挺过来,依靠的就是信仰。无数个凄凉黑暗的深夜,她默默吟诵着《法华经》,期盼着希望降临。隋朝早已经灭亡了,不可能再复辟,但作为隋杨宗室之女,杨贞依旧希望她的家族能够永远兴旺、富贵绵长。然而与皇家联姻失败,还有这场无情的烈火,终究还是毁灭了她的希望——关陇贵族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历史注定迈向皇权独尊、迈向科举之路,哪怕是作为媚娘亲眷的弘农杨氏,迟早也会像被媚娘打倒的长孙氏、于氏等关陇名门一样,无可避免地归为平凡,泯然众人矣。

见母亲哭得这般凄惨,媚娘心中的那些委屈早已烟消云散。无论母亲有多偏心,无论母亲做错了什么,甚至干出多荒唐的事,她毕竟是赐予自己生命的人啊!媚娘再也不说一句埋怨的话了,爬过去紧紧抱住母亲,陪着她一同垂泪……

看在母亲情面上,媚娘没再追究此事,但是却将对武敏之的仇恨牢牢埋在心里。杨思俭之女既被敏之玷污,自然不能再做太子妃了,这桩婚事出尔反尔,该如何向李治解释?实话实说不仅有碍皇帝颜面,事涉自己外甥更是莫大耻辱。无奈之下媚娘只能硬着头皮跟李治编瞎话,说杨姑娘突然身染恶疾,对李弘的病情恐怕更不好,也难尽儿媳之孝,还是不要她了。李治倒是丝毫没犹豫就答应了,宣布推迟太子大婚。此时他顾不上这么多,靖善坊的火灾闹得长安人心惶惶,为了平息种种皇天不佑的流言,他宣布重建大兴善寺,惜乎许多珍藏的佛经亡于大火,已无可挽回。而且除了这场灾难,他又获知一个悲痛的消息——英国公李薨逝!

再无畏的英雄也难逃寿数,李毕竟是有年纪的人了,其实早在辽东作战之时他已感觉不好,是强烈的责任感和为国建功之心支撑他打赢了高丽之役。如今凯旋,告慰了先帝英灵,老将军也已精疲力竭,很快就病倒了,日渐垂危。

李治闻讯后连忙调其弟晋州刺史李弼入京,转任司卫少卿(卫尉少卿),便于侍奉汤药,然后又将他家在各地任职的子弟召回京师,都集于晋宁坊司空府邸。除此之外还赐予御医御药,甚至让僧道念经禳寿,竭力挽救老将军的生命。

但皇帝的一切美意李都拒绝了,甚至连家人准备的汤药也不再服用,声称:“我不过一山东农夫,如今位极人臣年近八旬,夫复何求?死生有命,不必再寻医问药。”他已做好坦然面对死亡的准备,只想平平静静过完剩下的日子。

这一天,他突然对弟弟说:“今日我感觉好一些,想和全家人喝顿酒。”李弼料想兄长是大限将至回光返照,却不忍拂逆其意,按捺悲意准备宴席,全家人围聚在病榻前强颜欢笑。李仔仔细细审视了所有人,平静地说:“我快死了,今天是向你们道别,大家别哭,我还有几句重要的话要说。昔日追随先帝建功立业者甚多,若房玄龄、杜如晦之辈,我亲见他等自寒微而富贵,死后却因子孙不肖家业败亡,一生心血付诸东流,令人惋惜……”说到这里,他勉强拍了拍李弼肩膀,“咱们自草莽起家,今日之尊贵得来不易。我走后子孙后辈就托付于你了,你要好好管教他们,倘有言行乖张、忤逆不孝、交结匪类、居心不良者,当以家法处置,宁可打死也不能纵容,等到他们祸及满门就晚啦!”李弼闻听此言焉能不悲?却只能强忍泪水点头应承。

虽然得到弟弟的承诺,李心里仍不踏实,微微瞟了一眼嫡长孙李敬业——李敬业早已不是个孩子了,而且善骑射、有勇武,前番接任梓州刺史确实平定叛乱立了功。当时蛮人聚集为寇、搅扰州县,官军与之隔河对峙,敬业到任后竟将所有官兵遣返,只带两个仆从渡河。蛮人见新任刺史只身而来都很诧异,敬业直入其营,对叛乱酋长说:“国家知尔等并无反心,皆因贪吏所逼乃至于此,大可免罪归田。若执意举兵便真成了叛贼。试想尔等区区之众挑战朝廷,能活几日?”众酋长闻听此言大骇,赶忙遣散子弟部众,然后向敬业投降。敬业也不深责,只将他们每人打数十板以示惩戒,然后悉数释放。一场叛乱消弭于无形,自此四境安然。

此事传至京师,群僚都称赞他们李家一门英才,李却亦喜亦忧——立功固然是好事,但敬业的胆子也忒大了,如果那些蛮人不讲理或是一时激愤,岂不坏了性命?我虽征战一生,然事事谨慎,从不做冒险之事。敬业却喜欢冒险,又性情张扬,会不会因此招来祸端败坏家门呢?

并非李想得太多,而是世事变得太快。莫说房玄龄、杜如晦之辈,就是权势熏天的长孙无忌到头来也不家破人亡了吗?李义府春风得意之际也曾傲视百官,岂会料到最后死在岭南烟瘴之地?兴衰无常,盈亏轮回,世事总是难以预料的。当年李对先帝李世民意气相投、忠诚不二,乃至先帝以后事相托,可是李世民临近驾崩之际还是将他远谪叠州加以考验,可见帝王之心永远是可怕的,永远是不可揣度又不能不揣度的。李世民如此,李治亦如此,更何况李治身边还多一个心机不可忽视的武媚娘,岂能不谨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