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太子去世,媚娘重导权力部署(第5/7页)

相较之下反倒是笼络人心的意味更明显——昔日帝后铲除关陇重臣是在洛阳,举行封禅是在山东之地,咸亨之际皇后主持危局也是在洛阳,所以她在洛阳的威望比较高,而在关中之地却不太受欢迎,免除三辅之地百姓徭役,正为弥补这一点。

更厉害的是第十条,停止追核勋官。勋官并无实权,这是朝廷据战功赏给将士的头衔,只有经过诠选才能真正获得官位,对一般府兵而言所能得到的实际利益是土地和司法豁免。但随着土地压力增加,地方州县想尽办法拒绝承认勋官,制定一堆苛刻的追核制度,不合格者立刻追回,朝会授予勋官,夺赐破勋,所应给予的好处自然就免了。这固然是无奈之举,却大大损害了军功者的利益,也降低了朝廷威信。将士们英勇奋战,结果没有丝毫实惠,岂能不生怨心?皇后这条谏议是基于大非川之败和贾敦实进言的有感而发。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哪怕大家能享受的好处少一点儿、得到的田地少一些,也总比空劳一场强得多。而这样一个提议,天下又有多少军功者要念她武媚的恩啊!

同样的道理,增京官八品以上俸禄,是收长安中下层官员之心;才高位下者得进阶申滞,是笼络官场中那些自诩不得志之人;高喊着减轻劳役,更是欲得民心。对受益者而言固然是好事,但这些无一不是增加朝廷的财政困难,归根结底还是为巩固皇后自己的权力。

尤为重要的一点,皇后主张父在母丧者服缞三年。宗法于礼虽是夫妻匹齐,但仍然以父系为主。父亲去世子女需服丧三年,母亲去世时如果父亲已经不在世,同样要服丧三年;但如果父亲仍在人世只需服丧一年。现在皇后倡导父母平等,强调孩子应尊重母亲,这就不得不使人浮想联翩——会不会是告诫太子、皇子要尊重她,服从她的一切安排?这还是基于权力,以母亲之尊压制监国之权。

至于劝农桑、薄赋徭、广开言路、杜绝谗言不过都是官样文章,哪朝哪代都有人喊,若没有实际举措便是空谈。况且她已经承诺要给中下层官员和那些小军官好处,即便开言路大家岂能说她不好?一旦人言纷纷,被指责的对象不会是她武皇后,而是身居高位辅政李弘、李贤的这帮宰相,这真是狠辣的一招!

郝处俊等人暗憋暗气,可面对这些动听的“善政美言”,谁又能说她不对呢?唯有静观其变。

媚娘却踌躇满志——这十二条建议是她连同元万顷、刘祎之、周思茂等人筹划已久才拿出来的,诚然旨在收买人心、巩固权力,但也确实为百姓和中下级官员做了不少考虑。至于给朝廷财政增加困难这个方面,眼下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对她而言权力是不能放弃的,尤其在这微妙时刻。蒋孝璋数日前已入内请罪,李弘的病无药可救,朝廷即将面临一场新的权力更迭,这个节骨眼上她必须压制住宰相,才能在以后的斗争中抢占先机。

不过一切的决定权都在皇帝,在那个默默无言的病夫身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李治身上,却见他几乎没任何反应,沉寂了许久才喃喃道:“诵读《老子》,为母服孝,确是移风易俗的好事啊。其他几条也很不错。那就……斟酌着去办吧。”说罢带着一脸急不可待去休息的神情起身而去。

这个结果就是没有结果,既然处理日常朝政的是皇后与宰相们,而闹矛盾的也是他们,斟酌着去办又能斟酌成什么样呢?没有皇帝的明确指示,一切只能照旧,那就意味着中宫和政事堂继续僵持。媚娘绝不会就此甘心,就在谏言之后一个月她又举行亲蚕礼。一切都似乎是昨日重现,她在先蚕坛上展现着荣耀,享受着内外命妇的叩拜,然而这类举动对朝堂之上那些大臣却没什么改变,顶多是崇敬她的人更加崇敬,瞧不惯她的人则更加瞧不惯,世事仿佛陷入一个循环往复的怪圈……

在这个似乎所有人都感到力不从心的春天,圣驾再度离开长安前往洛阳,理由是避暑,顺便接收安东军报。但与以往不同的是,李弘不再留守长安,而是随驾同行。虽然谁也不曾公开原因,但大家心里都明白,这位孝顺仁慈的皇太子病情日益严重,他们一家能够共度的时光已经不多了。

三、李弘升天

云淡风轻,兰蕙缤纷,正是东都芳华苑景致最美的时节。蓬莱、瀛洲、方丈,三山叠翠,草木繁茂,牡丹、芍药、茉莉,各舒腰肢旖旎窈窕。积翠池一汪悠悠碧水,或粉或白的荷花绽放其间,池畔则是隋唐两代兴建的各式宫殿,雕梁画栋,美轮美奂,宛如人间仙境。而诸多殿宇中最富丽堂皇的当属合璧宫。

合璧宫建于显庆五年,正是李治和媚娘逼杀无忌、吞并百济,最春风得意之时,此后不久李治便感染风疾。故而这座宫苑承载着他们最美好的记忆,那时李治雄姿英发、踌躇满志,媚娘风韵正浓、贤惠妩媚,可惜世事无常,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和因此导致的权力变革几乎让两人的关系面目全非。不过命运的残酷绝非仅此而已,合璧宫注定要再蒙受一次厄运,完全粉碎昔日所有美好,成为李治和媚娘痛苦的回忆。

李弘病入膏肓已不是秘密,李治此番东巡之所以把他带在身边,一来是洛阳气候温和、风景优美,想让他散散心;二来也是怕他命不久长,唯恐见不到最后一面。

果不其然,芳华苑的美景并不能挽留李弘的生命,他刚住进合璧宫,病情就迅速恶化,开始大口咯血,仅仅几天工夫便卧床不起。蒋孝璋尽施手段无可挽救,只得自认无能,向二圣叩首请罪。李治又把张文仲、明崇俨乃至已经致仕的上官琮统统找来,依旧束手无策,勉勉强强拖到四月,俨然已到大限之期……

那是个黑黢黢的夜晚,天边只一弯新月,沉沉夜幕掩盖了御苑的一切美景,随风轻摇的杨柳反而如张牙舞爪的鬼魅一般,显得阴森森的。倚云殿内却灯火辉煌,照如白昼一般——灯是李治下令点的,他觉得黑暗不吉利,似乎儿子的生命会被黑夜一点点吞噬,于是几乎把宫内所有灯烛都集中过来,要驱走这可恶的黑暗。

但无济于事,到这会儿李弘已经不咳了,或者说是没力气再咳了,他实在太累、太困,只想合上眼睛美美睡一觉,却又怕眼睛一闭就再也睁不开了,唯有强撑着,期盼黎明的到来。其实任谁一看这都是一个即将下世的人,长年的瘵疾折磨已使他形销骨立、弱不胜衣,手指细得像柴火棍,披散的长发以及刚刚蓄起的胡须焦黄如蒿草;一张本就很瘦的脸现在几乎是皮包骨头,连额头筋脉都能清晰看到;脸色灰暗无光,薄薄的嘴唇几乎成了白纸,又因血污浸染变成紫色;眼窝深陷,两只枯黄的眼睛却格外突出,却失去神采,茫然而呆滞地环顾着病榻边的人。